Chapter 11
第二天早上顧遠坐在房間裏,用勺子攪了攪麵前的綠豆百合醒酒湯,半晌才毫無興致地喝了一口。
果然不是方謹的手藝。
昨天晚上顧總經理差點就完成了第二次把方助理氣哭的成就,之所以是差點而不是真正,是因為瀏覽器在最後一秒強退成功,搔首弄姿的CG美女終於從屏幕上消失了。但折騰了大半個晚上之後方謹再也沒精力去煲醒酒湯,隻能洗了個熱水澡匆匆睡下,後半夜時終於不負眾望地發起了燒。
方助理這情緒一激動就發燒的體質也是沒誰了。吃完早飯後顧遠去方謹的房間探望了一下,結果赫然發現那個小姚沒走,正端著一杯熱水坐在床頭,滿臉關切的神情。
……為什麽這個被灌了藥又衝了半小時冷水的人反而好好的,難道傻子真不會感冒?
顧遠走進臥室,小姚立刻像觸了電一樣從床上跳開,唯唯諾諾道:“顧……顧大少好!”
顧遠毫無波瀾的目光從他臉上一掃而過,美少年頓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方謹掙紮起身,雪白的臉被燒得通紅,聲音也完全嘶啞了:“不好意思顧總,今天的談判和會議沒法出席了,您……”
顧遠打開床頭櫃抽屜,抽出一支溫度計,啪地丟上床。
“……”這一幕是如此熟悉,方謹默默把溫度計含進嘴裏,房間裏一片安靜。
顧遠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在床邊等著看溫度。宿醉幾乎沒給他造成任何影響,手工襯衣定製西裝一貫筆挺,黑色暗花領帶上扣著一枚真金白銀的紅寶石領帶夾,隱蔽而醇厚的男士香水氣味從衣領、袖口上傳來,襯著他毫無表情的臉和銳利的目光,逼得人一個字都不敢吭。
幾分鍾後方謹從嘴裏抽出水銀溫度計,顧遠伸手拿過,眯起眼睛對著光看了一會兒。
三十八度五,還好不到要送醫院的程度。
“……既然發燒了就好好休息。”顧遠放下溫度計,說:“少玩遊戲,少分心。”
方謹麵色紅得幾乎要燒起來:“我——”
顧遠卻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轉頭對小姚的方向揚了揚下巴,似乎威脅又像是警告,緊接著打斷了方謹:
“我去公司了,你趕緊養好了來上班。”
小姚下意識退後了半步,方謹連忙稱是。
顧總經理如同巡視完領土的君王,這才起駕走了。
“……顧大少怎麽能這麽刻薄!”房門哢噠一關,小姚立刻忍不住發作了:“你都燒成這樣了,他還等著要看溫度!是懷疑你偷懶裝病嗎?!”
“他隻是想知道溫度罷了。”
“而且叫你差不多就趕緊回去上班!”小姚怒道:“有錢人怎麽了,有錢人了不起嗎?看你脾氣好就可著勁欺負嗎?”
方謹心說顧遠就是這麽個脾氣啊又不能怪他,倒是你這說話不過腦子的毛病不該掉可怎麽混娛樂圈,真的光憑臉嗎……
他歎了口氣,看著小姚情真意切打抱不平的神情,這話又實在是說不出口,最終隻能道:“你以後……說話真的當心一點吧。”
小姚瞅瞅他,不知為何臉頰有點發紅:“我隻是擔心你嘛!”
他趴在床邊上愣了一會兒,方謹正琢磨著想個辦法叫他經紀人過來把這孩子接走的時候,突然隻見小姚眼前一亮,想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樣:“——對了,方助理我跟你說,最近我們團體做了第一張專輯呢,我拿給你聽!”
他蹬蹬蹬跑去玄關那裏拿了昨晚帶過來的一個背包,真掏出一張CD巴巴的捧了過來。方謹不由好奇,探頭一看隻見封麵上印著“新晉當紅偶像團體”“超人氣美少年”雲雲溢美之詞,下麵是幾個韓範少年寫真照,小姚在最中間——這孩子當真是臉能唬人,內頁上還專門給了個側麵高清大圖,睫毛長得纖毫畢現。
“經紀人說現在還不到發的時候,叫我們再等等。”小姚充滿期待道:“那誰跟那誰誰都是第一張唱片大爆的,雖然後期數據也摻水了,但開頭就能打響知名度多好呀。等正式發行以後還要打榜、宣傳、各地巡回,經紀人說如果反響好的話就讓我們去參加那個真人歌手選秀活動……”
方謹笑道:“那敢情好,你出名後別忘記給我簽個名。”
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小姚卻麵紅耳赤,囁嚅道:“那個……你累不累?我給你找個耳機來聽聽?”
方謹正要說要不你先聯係下經紀人來接你吧,突然他放在床頭上的手機響了——那是個未知號碼。
方謹微微色變,倏而起身,抓起手機翻身下床。
“哎……”小姚愕然道,但還沒追上去兩步,就隻見方謹大步走進了封閉式酒店陽台,一邊反身關上落地玻璃門,同時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小姚不敢真追上前,隻見方謹轉過身隻留下一個背影,同時接通了電話。
方謹光腳站在酒店陽台的地麵上,謹慎道:“喂,顧總。”
這聲“顧總”和他麵對顧遠時的語氣截然不同——如果說顧遠是一頭剛剛成熟的年輕雄狼,猙獰的獠牙和利爪令人心生畏懼不敢靠近的話,顧名宗就是早已將整座叢林納入疆土的霸主,表麵上看起來慵懶沉穩,但隻有他站起身時,人們才能看見他身後滿地帶血的累累白骨。
手機那邊傳來呼吸聲,在電流聲中輕微而熟悉。
多年陰影中一點一滴沉澱下來的畏懼和心悸再一次迎麵襲來,方謹不自覺地握緊了手機,指甲泛出青白。
同一時間,空曠寬敞的大廈頂層辦公室內,顧名宗站在落地窗前,將手機遞給身後的安保部門主管,示意他接過去說話。
“喂,方助理。”
仿佛懸空的心髒重重落回胸腔,方謹瞬間幾乎籲出一口氣:
“……喂你好。”
“顧總叫我跟您說一聲,”那邊安保主管的聲音倒平穩而恭敬,沒有任何異樣:“昨晚那個金瑞酒店的房客是XX投資公司的老板,並沒有被打出問題,今早顧總已經叫我們把事情處理好了。我就跟您說一聲,不用擔心。”
“……謝謝,”方謹盡量語調平靜自然地道,“多謝顧總。”
對麵掛了電話。
方謹站在陽台上,全身氣勁驟然鬆懈,抓緊了扶手才站穩身體。
顧名宗已經解決好了。
怎麽解決的?他並沒有問。
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就學會了不過問任何事情——他親眼看到的那些秘密已經足夠顧名宗殺他滅口一百次,實在不需要再知道更多了。
沒有人能比他知道的內|幕更清晰,更真實,也更殘忍。甚至連顧家兩個親生兒子,都沒有像他那樣零距離見證那些血腥曆史的機會。
方謹剛被賣進去的時候,顧家還在由黑洗白最動蕩最危險的階段,而顧名宗隻把他當個閑來可以解悶的小寵物養,誰用得著對小貓小狗隱瞞什麽?有些事情被撞見就被撞見了。後來方謹漸漸長大,顧名宗覺得他有當助理和副手的潛質,有些手段不僅不隱瞞,還會半強製性的去教。
十幾歲時方謹不懂,隻覺得畏縮恐懼,但根本沒有能力離開如龐然巨物一般的顧家。後來他被送到德國上學,有一次假期獨自騎車去鄉下旅遊,看著廣袤的天空和空曠的田野,突然再次興起了逃跑的念頭——雖然之前也想過,但那是平生第一次實施,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從哪裏鼓起的勇氣。
他匆匆收拾了錢和證件,扔掉手機卡,連換洗衣物都沒帶,就乘火車離開了海德堡。漫無目的地換乘數趟火車後他來到一個隱蔽的鄉下小鎮,用偷來的證件和現金租了房子,開始在快餐店打拿現金酬勞的黑工,試圖等風頭過去後再偷偷潛回國。
最開始的幾個晚上他把沙發搬到房門口堵著,夜裏就睡在沙發上,幾乎都是睜眼渡過的。他太知道顧名宗的各種手段了,哪怕一陣風吹過窗台、一隻貓躍過房頂都能讓他瞬間驚跳起來,然後枕戈待旦直到天明。
然而接下來的半個月都風平浪靜,他每天都查閱報紙和警方的網站,沒有看到任何尋找失蹤留學生的消息。
當他終於覺得顧家一時半刻注意不到自己這條小魚溜走了的時候,某天晚上,他終於抵抗不住連日來擔驚受怕的疲憊,蜷縮在沙發上沉沉睡去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回到了海德堡,躺在平時那套公寓的床上,身上換了睡衣,房間裏的陳設和半個月前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下意識回頭看鍾,瞬間覺得全身上下血都冷了。
——隻見房間的角落裏,座鍾已經停了。
停在半個月前他離開這棟房子的那一刻。
顧名宗無聲的警告並沒有威懾方謹太久,或者說,這個從小就膽怯容易受驚的孩子,終於在嚐到叛逆的滋味之後,突然生出了無窮的對抗的勇氣。
他很快策劃了第二次逃跑,這次更周密妥善,從一開始就使用事先做好的假|證件,提前半個月起就利用一定手法偽造了公寓門卡的進出記錄。他是在學校課堂上離開的,所有人都以為他隻是去上個洗手間,幾個小時後他已經出現在德國另一端靠近捷克的一座邊陲小鎮,摘下墨鏡走出了月台。
這次他甚至沒打工,隻用現金住不用登記的便宜小旅館,睡在八個床位一間房的大通鋪,每天不上網、不出門,隻坐在窗前觀察路邊的車輛和行人。這次他堅持了快一個月,原本以為在一天24小時周圍都有人的情況下,任何風險都已經被降到了最小,然而很快某天清晨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海德堡的公寓裏。
神不知鬼不覺,出走的那二十多天仿佛一場黃粱大夢,屋角那座鍾再次停在了他離開的那一瞬間。
之後方謹又連續出走了數次,無一不是相同的結局。
到最後他的精神壓力已經非常大了,他知道顧名宗的耐心總有用完的那一天,然而他不能也不甘心停;他就像是輸紅了眼的賭徒,不知何時自己押上的籌碼就變成了最後一個,此後再輸便全線崩盤,下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的深淵。
這麽多年來那些反對顧名宗的,默默消失屍骨無存、或至今還在世界某個陰暗角落裏生不如死的人,每一個都有可能成為他明天的結局。
不過方謹如困獸般的掙紮並沒有持續太久。最後一次逃跑是在深夜,他在捷克鄉下的一輛公交車上睡著了,醒來時隻見窗外一片漆黑,車廂裏亮著靜寂蒼白的光,顧名宗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看書。
方謹知道自己輸掉了最後一個籌碼。他坐起身,一言不發地靠在冰涼的椅背上。
“為什麽?”顧名宗問。
方謹沉默良久,才說:“我不想死。”
讓外人聽到可能會覺得很可笑:顧名宗一手養大又送出來上學,這麽多年來從未苛待,連長子生命垂危時都沒叫他替死——時至今日,他還用得著擔心這個?
然而方謹知道,懸在自己頭頂上的那把刀並未被撤走。
他還是顧家買回來的小替死鬼,一次逃過兩次逃過,不代表以後每次都能逃過;來德國前遲婉如針對顧遠的行動已經差點讓他替送了一次命,再有下次,老天知道顧名宗的選擇會傾向於誰?
這麽文明的社會,這麽奢華的上層階級,他的人命卻不過是被上位者拿捏在手裏的貨物罷了。
出乎意料的是顧名宗並未惱怒,他甚至連一點意外的神情都沒有:“你說得也有道理,沒人是想死的。”
他合上書,深邃的眼睛盯著方謹,說:“——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方謹警惕地回視著他。
“你當我的情人,我確保你安全活下去,沒人能動你一根頭發;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繼承我的一部分私產然後立刻離開顧家,我會提前給你安排好隱蔽的去處。”
“在此期間你完全自由,活動範圍不受任何限製,想一直居住在德國也無所謂;顧遠發生任何危險都由他自己承擔後果,你不願意的話,甚至一滴血都不必獻。”
“如何?”顧名宗問,“你考慮一下?”
方謹耳朵嗡嗡作響,整整幾分鍾的時間內他大腦一片空白,心髒仿佛一下一下跳動擠壓著喉嚨口。
“如果……如果我不答應呢?”
顧名宗看著他,指了指窗外。
方謹轉向車窗,透過深沉的夜幕,終於看清公交車邊上竟然圍著很多人,全都身穿清一色黑衣,站姿挺拔沉默無聲——他認出那是顧名宗的私人安保團隊,顧家黑洗白時並沒有洗掉這幫人,很多都曾經是從雇傭兵裏招來的亡命之徒。
“方謹,”顧名宗說,“如果我現在把你從這個地方帶走,帶回顧家,讓你從此一輩子不見天日,讓你到臨死的那一刻都再也看不到陽光是什麽樣,我是完全能做到的;但我今晚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自己選擇以後的人生,盡管否定的答案可能導致你以後剩下的時間都不能用‘人生’這個詞來指代。”
他對方謹指了指自己的腕表,說:“你有一分鍾時間慎重考慮,然後再告訴我答案。”
方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整個身體似乎完全浸在了冰水中,黑暗冰冷的恐懼從骨縫中無聲無息滲透了五髒六腑。
然而顧名宗坐在他對麵,神情沒有絲毫逼迫的意思,眼神甚至十分平和。
車廂裏一片安靜,燈光映照著布滿灰塵的地麵和陳舊的座椅,在一排排金屬扶手上反射出蒼白的光。車窗外黑暗濃厚無邊無垠,更遠的平原上,夜色中閃爍著幾點微渺的探照燈。
“但是……”方謹沙啞道:“但是如果以後,我後悔了……”
其實這個時候的方謹說不出他為什麽要後悔。他從小就生活在隨時喪命的恐懼中,如何活下去是每天一睜眼就真切擺在眼前的問題,那些春花秋月、情竇初開的甜蜜與感傷都跟他絕緣,簡直是不可理解的東西。
但他又確實是個青春少艾的孩子,在這個年齡段裏,要說對未來沒有任何一丁點美好的期待那也是假的。
選擇順從確實能解決目前性命攸關的困境,但他又隱約知道,如果真一口答應的話,也許將來有一天會非常的悔恨。
“也是,你畢竟還小。”
顧名宗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聲音裏似乎有一點微微的遺憾:
“那麽這樣,如果未來有一天你後悔了,我們可以坐下來重新把這個交易協商一次……但隻有一次機會,方謹,好好把握,到你真正後悔的那天再拿出來用。”
方謹久久地沉默著,慘白燈光下他的麵孔沒有任何血色,眼睫垂落在鼻翼邊留下了深深的陰影。
“……我答應你,”他最終道。
那聲音仿佛剛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氣中,又仿佛化作了一道道無形的鎖鏈,從虛空中將一切都密密匝匝捆縛在了最深的夜幕裏。
顧名宗站起身,繼而低頭在方謹眉心印下一個吻,順手把剛才那本書丟給他:
“送你了。”
那竟然是一本葉芝的詩集。
顧名宗一手插在褲袋裏,大步從車上走了下去。少頃一個保鏢走上車,在方謹身側欠了欠身,禮貌道:“該走了——請。”
方謹指甲深深陷入指腹的肉裏,片刻後沉默起身,隨保鏢走下了這輛深夜公路上孤零零停靠在站台邊的公交車。
那天在回海德堡的路上他翻開那本詩集,可能是經常翻閱的緣故,直接就打開了磨損最甚的那一頁,是葉芝著名的《A Prayer for My Daughter》。
他漠然的目光一行行往下,精裝銅版紙頁麵光滑平整,直到中間一行字下有輕微的指印,應該是閱讀時指甲劃出來的痕跡:
……
得到人心隻能靠贏取,而非饋贈。
方謹閉上眼睛,合上書輕輕扔在了一邊。
在他身側慘淡的路燈飛速逝去,車隊沿著公路向德國邊陲德累斯頓行駛,很快融進了與之同色的深夜裏。
還是為免爭議說明一下:方謹答應顧名宗的交易時並沒有喜歡上顧遠,他的唯一希望是保住性命,活下去
至於以後他會不會拿出全副身家賭那一次後悔的機會,這個後文寫到時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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