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辛大與沈謙對視一眼,輕輕搖了搖頭,麵色變得諱莫如深。
待進了殿中,果然見弘德坐在書房,小黃門掃了拂塵喚“請”,沈謙才躬身走了進去。
“臣叩見皇上。”
弘德心情好似頗佳,沈謙叩拜完當即就喚了起:“坐下吧,昨夜在華蓋殿與柳尚書論生民疾苦,怕是有不少感悟,卿不妨與朕也說道些?”
皇城裏的風吹草動,自然是瞞不過弘德的,沈謙昨夜與柳晁說的話,早就一字不落傳到了他的耳中。
“不過是臣的一些拙見罷了,柳尚書是臣前輩,向來深明大義,早已寫信還鄉說了還田於民之事。”沈謙緩緩答道。
弘德似笑非笑道:“朕怎麽聽說,卿是以唐時魏征之言為例,將天下視為巨船,將內閣視為桅杆,朕頗覺生動,因此昨夜也是一宿未眠,想了一出破解之法。”
沈謙心頭已覺不妙,忙起身道:“還請皇上賜教。”
“朕欲讓司禮監設緝察司,如同朕之耳目,監察百官,連同都察院等一幹禦史、各地都司、軍營衛所一並察之。”弘德說著話時臉上帶著敦厚笑意,可雙眸裏的寒光與不可置否之決斷,已讓人望而生畏。
“不過舉國朝臣眾多,緝察司一時不能十三省均有設立,朕想著先從玉京著手,待一番機製成熟,立即舉國推行。”
曆朝曆代的君王,不論登基前是何等寬宏,可一旦坐上那把龍椅,想要的就是絕對的權利,至高無上,天下臣民不敢違抗。
沈謙沉默許久,反複思量他這話中的意思,斟酌道:“臣鬥膽問一句,皇上欲設此司之目的,全然是為了庇佑天下百姓?”
弘德緩步走下,也是看清楚了沈謙心中的疑惑,指著沈謙的衣袖道:“卿費心力為朕寫了這麽長的名單,可你與朕皆不知他們之間,到底誰和誰才是真正的朋黨。”
“雖說不聾不啞不做家翁,可朕正當盛年,怎能被百官愚弄。”
“卿的新政為朕甄別忠奸,今後有這緝察司在,新政的路也會更好走些。”
弘德的話字字讓人驚心,於沈謙而言,新政的初心是為民,可今日他才知道,原來在弘德心中,竟是這般。
少年天子貴胄與狠辣,在此刻展現的淋漓盡致,天道為局,天下人都是他宏圖偉業的棋子。
沈謙沉默許久,才驀然歎道:“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當年皇上與臣在觀音寺夜談朝政弊疾,心中所想難道是今日的打算?”
當年弘德有意結交沈謙,知道他中秋月夜要去錢塘江岸的觀音寺觀潮賞月時,就特意在官道旁等著,也因此共遊結得正是書生意氣,卻有莊周心境的沈謙。
後來兩人成至交,談古論今,從民之疾苦到百官之惡,甚至將前朝的皇帝也擰出來批判一通。待沈謙已中了舉人時,弘德才言明身份,時值朝政被公孫黨把持,必請沈謙秋闈科考,與他一同施新政,濟萬民。
弘德腦海中不過一瞬想起年少時,而後拍了拍沈謙的肩道:“當年朕與卿之心是一樣的,隻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當初是久積下的苛政,而今還添了......朕此番設緝察司,也是為了朝政著想。”
沈謙目光沉沉看著弘德禦靴上的龍紋,歎道:“臣遵旨。”
西洋鍾驟然響了三聲,外頭傳來黃辛大的聲音:“啟稟皇上,卯時了。”
沈謙將袖中的折子和名冊拿出,躬身道:“這是今日內閣議事的章程,還有寒門出身的官員名冊,這其中一些人今後可堪大用。”
弘德昨夜聽暗衛稟告時,還以為沈謙在擬異黨名冊,而今接過冊子時,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
“卿君子作為,的確堪稱士大夫。”
華蓋殿裏已陸續來了人,本該是卯時議事的,因顧著正是過年,因此沈謙特意將時間推到了辰時。
待到辰時一到,仍然不見沈謙,內閣眾人與各衙門堂官皆是小聲低語,交頭接耳。
“首輔怕是有要事耽擱了。”吏部尚書王炳之側耳與兵部尚書司徒空說道:“此間唯司徒大人資曆最高,不如出麵給諸位同僚一個說法?”
司徒空機靈了大半輩子,仍舊閉著眼裝作耳聾聽不見,倒是讓王炳之有些尷尬,另與身旁的柳晁道:“如今閣中還沒有選出次輔,眼下也無人出來主持大局。”
都是修了千年的狐狸,柳晁自然不接他這話,反說道:“昨夜我當值,首輔也來了,怕是熬了一夜未起,王大人莫心急且再等等。”
王炳之聽得這話,忍不住牙口泛酸,難怪柳晁半點不著急,暗恨自己方才的舉動怕是像猴一樣被他看著樂。
正在此時,沈謙一身朝服與往日那般,隻是腰間掛了條象征首輔的七珠玉帶。
眾人見他來,皆是起身道:“首輔。”
沈謙左右作揖後,才道:“諸位請坐,今日本是初六,召諸位前來,實在是本官的不是。”
司徒空這才顫顫巍巍道:“大人言重了,內閣本就九日一議,今日也到日子了。”
沈謙站在上首看了在梁柱後頭的藍袍身影,曾寂忙頷首示意,成敗的關竅就在今日了。
窈娘昨夜用了藥就一直昏睡,直到此時才幽幽醒來,見到守著床邊的鴛兒,驚愕道:“你怎麽來了。”
她的聲音帶著幾分暗啞,鴛兒忙倒了溫水來,小心用湯匙喂她:“是三老爺差人將奴婢帶過來的,說是小娘......說是夫人病了,需要人來照料。”
發幹的喉嚨有水滋潤,窈娘這才覺得緩過了一口氣,讓鴛兒將自己扶起來坐著,才拉著她的手問:“青小娘帶你如何?有沒有欺你?”
“夫人放心,青小娘待奴婢不錯的,奴婢多謝夫人記掛。”
窈娘此時哪裏看不出來,鴛兒眼下比往日裏更穩重了些,寬慰道:“三老爺雖常冷著臉,可為人最是和善,你也不必因這些事不自在,我如今是跟了他的,今後亦是如此。”
鴛兒今日一早就被青鬆拉著講了許多規矩,聽了一圈下來隻覺得沈謙這裏實在是最苛刻的地方,心裏既是為窈娘難過,也是為自己不安,連帶著看著青鬆也發怵了。
“奴婢明白,當初夫人遇難,是三老爺救了夫人,這便是上天的緣分。”
窈娘淡笑不語,她與沈謙之間早就被因緣際會連在了一處,可這是秘密,任誰也不能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