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2|
夏承玄在山腳下停下禦劍,尋到一條山間小徑,足不沾地,向上走去。那歌聲依舊不停,唱道:
泛孤舟兮徜徉;
手舞足舞兮換衣換裳;
禦劍東來兮彩鳳明凰;
樂莫樂兮比翼翱翔。
這唱的卻是主人知道有人來拜訪,心中喜悅,不止篷門自掃,還換好了幹淨衣裳,準備接待一對鶼鰈情深的伴侶。
阮琉蘅知道已經被人看出行跡,對方如此不拘小節,她也索性從琉璃石中出來,理了理發髻衣裙。曲徑通幽,行過幾處美景後,便出現了寬闊的台階,兩人從山門下拾級而上。
那歌聲越發清澈,帶著邀請之意唱道:
荻蘭搖兮青青;
柴扉虛掩兮候卿來臨;
粗茶陋器兮且叮且呯;
和一曲兮慰我知音。
卻是在表達主人讚賞來者的風度,希望客人不要介意山門簡陋,亦無須客氣,因為主人家啊,已經將你們當做了知音。
阮琉蘅隻覺得這蒼梧派竟然十分好客,且待客不同於其他宗門,而更像是凡間的桀驁不羈的詩人,倜儻自風流,無拘無束待人以誠。
她凝神傾聽,腳下卻不慢,一闋後已經臨近主殿。
卻沒有看到值守的弟子,隻有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穿著寬鬆的白袍,大袖翩翩,正盤坐在石階旁的一塊巨石上,膝頭一架古琴。
看到阮琉蘅和夏承玄翩翩而至,微微一笑,唱道:
清波流兮潺潺;
山野村夫兮不避暑寒;
天下太和兮我心悠然;
酬君子兮親掃伽藍。
唱完最後一詞,琴聲戛然而止,那老者以手慢慢撫平琴韻,才哈哈一笑,似乎頗為自得,將琴收起,走過來施施然與阮琉蘅稽首道:“太和劍修,果然氣度不凡,老朽失禮了。”
阮琉蘅也淡淡還了一禮,別看對方是老者模樣,實際年齡,不一定比阮琉蘅大。
“明潛真君有禮,太和靈端峰紫蘅前來叨擾,這是吾徒夏承玄。”她打量著眼前的明潛真君,發現他並未以靈力保持身體機能,但一身狂放灑脫之態,已有仙人之相。
而且他並未以掌門自居,甚至自稱“老朽”,哪裏像是個元嬰修士,更像是人間的隱士。
明潛真君下頜長須,滿頭已是白發,但畢竟是元嬰修士,身體卻無老邁之態,很是矯健,他轉身對著主殿說道:“阿竹,招待貴客。”然後得意地捋須,大袖一揮,無數金色小花朵朵落下,風中充滿了寧神的檀香,他便在花雨中帶著阮琉蘅及夏承玄,向上走去。
他腳上的木屐發出輕微的叩嗒聲,渾身極是放鬆。
而阮琉蘅注意到,這些細小的金花落入地上石板便不見,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這並非實物,也非障眼法,每片花瓣都由真純的靈力凝聚,竟然是一門絕高的法門。
卻被明潛真君用來待客。
劍修都是實用主義,她從來沒有想過靈力可以這樣……荒廢……
夏承玄倒是也看出點門道,他曾經也是對享樂頗為講究的人,而明潛真君,也是他所見的的第一個將凡間的趣致帶到修真界的人,竟然升起一些欣賞之意。
進了主殿,裏麵站著十多位修士,卻是形態各異,什麽打扮都有,把阮琉蘅看得目瞪口呆。
有廚娘打扮的布衣姑娘,有農夫裝扮的黑臉男子,有屠夫打扮的赤膊壯漢,有雙手抱著釣竿心不在焉的少年,有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有中年富態的管家,有全身包裹在黑衣臉都不露的神秘人,有一臉冷峻卻拎著掃把的帥哥,有捧著書讀得搖頭晃腦的書生……最妙的是,裏麵還有一個左右雙手各持一塊豬肘大快朵頤的光頭和尚!
麵對這一屋子的怪胎,阮琉蘅矜持的表情有那麽一絲崩壞。
她僵硬著微笑轉頭看明潛真君。
明潛擺擺手道:“這些都是老朽不成器的徒兒,一共十三人,有四個為金丹期修為,其他都還是築基期,我的衣缽就靠他們繼承啦!”接著他吆喝徒弟們,“這是太和十八峰峰主紫蘅真君及足下高徒,來來,阿竹,招呼下。”
“請兩位貴客用茶。”一個陰沉著慘白臉的瘦高中年男人穿著絳紫袍子,手裏端著兩盅靈茶,但因為端茶人的臉色實在詭異,阮琉蘅幾乎要認為這茶裏下了絕頂的鴆毒。
茶水並非靈茶,而是最普通的凡間清茶。阮琉蘅並不計較這些,夏承玄卻隻是接過來,放下不飲。
主殿堪稱是門派臉麵,而蒼梧派的主殿,隻搭起了架子,柱子上簡單漆了漆色,桌椅板凳,古樸簡陋,這又與之前看到金花鋪地迎貴客的排場反差極大。
可見這位掌門,是不追求物質,隻在意隨心所欲的真性情之人。
見過明潛真君的弟子後,阮琉蘅才提及自己的來意。
“兩千年前,我這弟子的先祖曾在蒼梧山留下傳承,所以本君此次陪同阿玄,將此傳承取回,希望真君給予方便,”她想了想,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個陣盤,“這是我曾經研製出的一座小型護山陣圖,送與真君。”
明潛真君卻是搖搖頭,將陣盤推了回去。
“若有傳承機緣,你們自去尋便是,我這山中,隻求清淨自在,這陣盤於我無用,多謝紫蘅真君的美意。”他笑了笑,“說起來,我一直敬仰太和劍修,因有太和,而天下太和,我們這樣的閑散人,也才有了這平靜生活,當受我一禮。”說罷便起身行禮。
阮琉蘅急忙站起來,不敢受禮。
她口中亦換了稱呼,說道:“先生豁達,今日初聞蒼梧之道,感觸良多,太和願保天下安樂,也是因為看到眾生百態,因道生德,便是心中最大祈願了。”
明潛真君笑著捋須道:“所謂齊物同歸一,我道自不同,逍遙輕生死,曠達意千重。我等蒼梧道統,便是恬淡自怡,無為知至,海闊天空。”
阮琉蘅是通透之人,對這樣的新奇的理念有一種見獵心喜的感覺,她解下佩劍,在空中畫出一道劍光,對曰:“天下三千道統,汪洋捭闔,儀態萬方,道中有道,萬物有道,劍中有道,吾等所尋,無不是以道論心,於天道中求得真存……”
兩人談玄論道,你來我往,竟是足足論了三日。
夏承玄並沒有催促阮琉蘅。他其實對道也有自己的體悟,並非是不會談玄的魯莽人,他雖然出身武將世家,但談玄是上流貴族的雅事之一,夏承玄自小文從魏國大儒季良,對道學亦有了解。隻是他麵對阮琉蘅,心思完全集中不到玄理上,他隻想……
好吧,這次她終於找到能跟她談玄的知音了,夏承玄好脾氣地在旁邊乖乖聽著,直到三日後,實在耐不住寂寞的嬌嬌從靈獸鐲中跳了出來,用小爪子扯著阮琉蘅的衣角道:“蘅娘,什麽時候開飯呀?”
阮琉蘅立刻帶著歉意地對明潛真君道:“這是我養的赤焰獸,名叫嬌嬌,請先生恕她無理。”
明潛真君看著嬌小可愛的嬌嬌,捋須而笑,伸出寬厚的手掌。
嬌嬌看著這老道和藹可親,也不忌諱地跳上他的手掌,甩著尾巴道:“老先生,嬌嬌不懂你們在說什麽,隻知道餓了要吃,渴了要喝,睡到自然醒,身上好快活!”
明潛真君哈哈大笑,立刻對這精靈的小東西愛得不行,撫掌道:“好一個餓了要吃,好一個身上好快活!這便是吾等的快活啊……”他立刻喚道,“阿竹!帶小嬌客去吃飯,小五不是最喜歡釣魚嘛,去找小五,”他點了點嬌嬌的小腦門道,“你可不知道,我這溪水裏的蓬蓬魚最是鮮美,卻最是難釣,隻有小五才能釣上來,我讓他釣給你吃,好不好?”
嬌嬌開心地“咪”了一聲,在明潛真君的掌心蹭了蹭,便跳下去跟著瘦高的阿竹出去了。
不過論道被打斷,阮琉蘅也是識趣的人,何況她知道夏承玄亦惦著秘藏,於是起身道:“多謝先生照拂嬌嬌。”
明潛真君擺擺手道:“無妨,靈獸真性情,亦是我輩之人,當平等視之!”
阮琉蘅輕輕點點頭,三日論道,她與明潛真君皆是痛快,彼此都是光風霽月的人物,互相欣賞對方。
而明潛真君比阮琉蘅還要高興。蒼梧派這樣的小地方,很少有人會來拜訪,這次來的竟然還是太和劍修,明潛真君此次論道更是喜得手舞足蹈,說到歡喜之處,燃起一爐紫熏香,高聲而歌,引來山鳥相和。
阮琉蘅也仍有意猶未盡,不過還是正事重要,她還是遞過了陣盤,懇切說道:“實不相瞞,我這弟子身上有些仇家,實在是擔心我二人去尋傳承後,有人找貴派的麻煩,因此,請先生至少在這段時間裏,將蒼梧山護住。”
明潛真君也不是不曉事的固執之人,他知道好歹,明白阮琉蘅真心為他們的安危擔憂,於是接過陣盤道:“那便卻之不恭,謝過道友。”
出了主殿,阮琉蘅發現嬌嬌正是玩得不亦樂乎,那些愛心泛濫的蒼梧弟子也拿出各種小玩意逗她開心,旁邊還有正在烤炙的蓬蓬魚,那魚肉粉白滑嫩,肉汁四溢,散發著濃鬱的香氣。
阮琉蘅想了想,問道:“嬌嬌,在這裏等我好不好?”
嬌嬌打了個滾,嬌媚地點點頭,那惹人憐愛的小模樣又引得周圍弟子一陣讚歎,更是掏心挖肺地使出渾身解數討好她。
阮琉蘅安置了嬌嬌,便與夏承玄繼續向山門走去,這一路上,她看見那些蒼梧派的弟子,竟然真的有人在種田鋤草,甚至還有人養了一群凡間才有的雞鴨,偶爾有情投意合的男女在外麵竹林間掠過,遠處傳來歡暢的大笑聲,也有一直在沉溺於手談的弟子、有臥在花叢中閑散看浮雲的弟子……
這是一群與當前修真界完全隔絕的修士,他們隻求平靜的內心,歸隱在田園山水間,不問世事,不知山外歲月。
阮琉蘅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心境,她握緊了手中的劍。
我願意去守護這樣的人間。
讓他們有耕作,有歡笑,有歌唱,有慵懶的午後,有安逸的好夢……
哪怕最後隻剩殘破之軀,也要撐起這片祥和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