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視力越來越差,走在街上,連迎麵走過來的羅婆婆都沒認出來,我被她突然喊住,受了點小小的驚嚇,趕緊堆起笑臉。
“婆婆,買菜去了?”
羅婆婆拎著一捆青菜走到我麵前,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小小,你去哪?”
我盡力擴大自己的笑容,“婆婆,我去買隻鴨子啃啃。”
羅婆婆一臉的將信將疑,停了三秒才說:“你爸媽知道麽?”這話很像罵人,但我知道從慈祥的羅婆婆嘴裏說出來不是這個意思。
“我爸媽知道,我媽讓我去的。”
這話成功地讓羅婆婆放鬆了警惕,她看我的眼神溫柔了一點。
“那快去吧,買完了早點回家。”
“好的,婆婆那我走了。”
我答應一聲就邁開大步往前走,可是走得太快,一不留神,差點讓前段時間挖水管留下的土坑給絆了一跤。蹬蹬蹬,我像個老鷹似的張開翅膀往前俯衝了幾步,羅婆婆在後麵大叫:“你這孩子,走慢點,別又摔在了街上。”
唉,幹嘛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件事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我當機立斷決定去配個眼鏡。視力好一點的話,我就不會看不見羅婆婆,也不會看不見那個坑。其實幾天前,和幾天前之前的更前幾天,我都和我媽說過。我說老媽我想要個眼鏡。但我媽粗暴地拒絕了我。她說配什麽配,配了也是白搭。
我傷心了一整天,但現在我決定不管了,我就想去配個眼鏡。
其實就像羅婆婆懷疑的那樣,我爹媽不知道我出門了。自從我視力下降,有一天又突然在大街上栽了一跟頭之後,我爹媽對我一個人出門就不太放心了。
剛才我是逮著了一個機會。我媽正在打麻將,牌桌就擺在我們家的小小小超市門前,她和三個麻友吆三喝五地戰得正酣。小小小超市大門敞著,我爹躺在門口的躺椅上,身上蓋著報紙,在那些“碰!”“杠!”“胡了!”的呼喝聲中悠然地扯著呼嚕。但店還是要人看的,我家的辛巴就擔負起了這個責任。
辛巴不是獅子,也不是狗,而是一隻長著虎斑的很嚴肅的貓。它是被撿來的,有一天我媽一開門,就看見一隻眼睛還沒睜開的小奶貓被丟在門口的一個破紙盒裏,她等了一天,都沒等到辛巴的親媽來接它,最後隻能收養了它。算到今天,辛巴到我家已經一年零八個月了。
我從樓上悄悄下來的時候,辛巴正在店裏巡視。
這裏要說一下我家的房子。我家的房子是樓上住人,樓下開店。隔壁唐人傑家也是這樣,不過他家開的是早點鋪。以前這一片不是市中心,外麵那條大馬路二十年前還塵土飛揚,後來一座座高樓豎起來,馬路拓寬了,這一片就成了城中村。村裏的居民生活都挺安逸,土地雖然被轉讓了,但家家戶戶也都蓋起了樓房,有的樓房蓋到四、五層高,自己住不完,就出租,靠收房租也能過得很滋潤。
所以我家門前的麻將攤是從早到晚都有人的。
我悄悄打開後門的時候,辛巴看見我了。它蹲在地上,一臉嚴肅地望著我。作為一隻貓,它真是嚴肅得過了頭。我倆對視一眼,我對它呲了下牙,它扭頭就走了。
趁著這個機會,我從後門溜了出來。
既然決定了買眼鏡,我摸了摸口袋裏的錢包,便直奔眼鏡店。感謝我媽吳綺文女士,對我這個唯一的親生女兒一直很大方,我口袋裏的錢一直很夠用。
出了巷口,就到了大街上。眼鏡店離得並不遠,搭公交也就兩、三站路,但我決定走過去。人聲鼎沸的大街,汽車呼嘯來呼嘯去,滿街的紅男綠女,雖然在我眼裏每個人都麵容模糊,但對我來說還是充滿了誘惑力。
在一個臨街的小窗口裏我買了根剛出爐的烤腸,溜溜達達就到了我要去的地方。
眼鏡店我很熟悉,就在我以前上學的中學旁邊,那時候每天上學都要從它門前經過。真是可喜可賀,六、七年過去了,這家店依然開著。我進門就和老板娘打招呼:“老板娘,我配一副眼鏡。”
老板娘很高興地站起來,“你配多少度的?”
我說:“我不知道。”
她嫻熟無比,“那先給你測一下度數。”扭頭她對著裏間喊了一聲,老板就從裏麵走了出來。
老板這幾年變化不大,斯斯文文的,戴個金絲邊眼鏡,還像個小夥子。他把我引到檢測視力的儀器前,讓我坐下來。店裏就我一個客人,他很耐心地測著我的視力,每調整一次鏡片,就問我清不清楚。
幾分鍾以後,老板抬起頭。“你不光是近視,還是散光啊。”又過了幾分鍾,老板停了下來,疑惑地看著我,“你不光是近視和散光,你好像還是老花。”
他扶了扶金絲邊眼鏡,“不應該啊,你多大了?”
我嗬嗬一笑,“老板,我很年輕。”
他說:“是啊。”
過了幾秒又說:“那你眼睛老化得可是有點厲害。”
我不想和他探討這個複雜深奧且讓人沮喪的問題,於是我問他,有沒有那種集近視、散光、老花為一體的鏡片。
“那是漸近鏡片,一般店裏都沒有,需要提前預定。”老板回答我。
我有點失望,老板看出來了,不愧是生意人,他立馬給了建議。
“你要是很急的話,可以先配一副近視和散光的,再配一副老花鏡,這樣一個看遠景,一個看近景,雖然麻煩一點,但效果其實是一樣的。”
我思考了幾秒,就做出了決定。
“那我就配一個近視和散光的吧,老花鏡先不要了。”
一看生意成了,老板答應得很快,他讓我去挑鏡框,他去給我拿鏡片,走了幾步,他卻忽然停了下來。“你確定剛才說的度數了?”
我點頭,“確定。”
他像是很不放心,又和我確認一遍,“鏡片配了是不能退的。”
我很肯定地再次回答他,“就那個度數。”
老板這才放心地去了。我歎一口氣,也不怪老板,人家那個儀器一看就是很高級的,可給我測了半天,度數還是精確不下來,隻能怪我的眼睛,不能怪別的。
我走到櫃台那裏去挑鏡框,在老板娘的幫助下,很快選中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黑鏡框。老板早在旁邊等著了,眼鏡框一定下來,他拿著鏡片就去切割,幾分鍾以後,一個方框的黑邊眼鏡就遞到了我手裏。
我把眼鏡架在鼻梁上,對著櫃台上的小鏡子看了看,然後我又抬頭去試遠眺的效果。
透過眼鏡店的玻璃門和玻璃窗,我看向街上。好像是比原來清楚了,老媽真是害我啊,誰說戴眼鏡沒用的。
“老板,多少錢?”我繼續張望,大聲問著。
老板娘等這句話已經很久了,拿過手邊的計算機,啪啪啪就按了起來。“鏡片六百八,鏡框八百五,合起來是一千五百三,我給你打個八折……”
她還沒算完,我把眼鏡往櫃台上一丟,轉身就向門外跑去。
老板娘在身後大叫:“哎,你還沒付錢……眼鏡你不要了啊?”
我已跑到了街上,望著一個正在走遠的背影追了過去。
你有沒有暗戀過什麽人。
在你的成長歲月裏,這個人貫穿了許多年,也許你根本就沒什麽機會靠近他,後來更是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但你卻依然忘不掉他,還是會經常想起他。
後來對這種人有了個稱呼,叫男神或女神。但我更願意把這當做自己的憧憬。
你有憧憬過誰麽?
我確信,在我視力剛剛比較清楚的一瞬間,我看見了我的憧憬。
如果是以前,我大概不會追出去,我最多會用目光追逐他。憧憬就是憧憬,不一定要變成現實。就好比我喜愛喜馬拉雅山,但我不可能也沒那個能力去攀登它,那我就把它製成一幅畫,讓它掛在我的房間裏。
如果是以前,我就是這種態度。
但現在不是了,如果有一天,我要瞎掉的話,我希望我還能看一眼我的喜馬拉雅山,所以我喊出了那個名字。
“徐橫舟!”
大約沒有人會相信,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也許是我的聲音太小了,那個背影還在往前走,我又喊一次。
“徐橫舟!”
這次他聽到了,停下了腳步。
在他轉頭四顧的那一刻,我在心裏醞釀著:第一句話該說什麽。也許該說那句最常見的,“嗨,好久不見。”也許他就會問:“噢,你是誰?”
那我要不要做個自我介紹。“我就是那個你小時候在我外婆家見過的那個我外婆的小外孫女。”
這樣說,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或者聽懂了的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想起來,最後就算想起來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搞清楚。因為我外婆的外孫女不止一個。
我還在胡思亂想,他已轉身向我走了過來,我的腳步也在這一刹那停住了。
“是叫我麽?”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想發聲,結果卻失敗了。眼神太差,果然會出錯,就算戴了眼鏡,也還是會看錯的。
這人已走到我麵前。
我發誓,我所有的勇氣,在剛剛喊他的那一刻已經用光了,下一次,即使是真的徐橫舟迎麵向我走過來,我也不敢叫住他了。
對麵的男人風情萬種地對我笑著,鼻頭上一顆粉刺紅彤彤的,我的眼神這麽差,也被這顆粉刺分散了注意力。
“MM,你是叫我麽?”他說。
我的語言組織能力總算回來了,我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他依然笑得風情萬種,“沒關係,認識一下也無妨,留個電話吧。”
“對不起,我新買的號碼還沒記住。”
“那留個微信吧。”
“對不起,我不玩微信。”
“那留個企鵝吧。”
我被逼得沒辦法了,隻能說:“1234567。”
對麵的男人認真地看著我,我很怕他發飆,畢竟是我把好端端走路的人給喊住了,於是趕緊補救。“要不你把你的企鵝號留給我,回頭我加你。”
他眨一下眼睛,說:“7654321。”
好樣的!我在心裏讚了他一聲,然後我們倆都沒做聲,直到我身後響起眼鏡店老板的聲音。
“喂!你的眼鏡已經配好了,你還要不要了?”
我呼出一口氣,連忙轉身,“要,我要。”
所以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2013年的4月1號,我在街上看見了一個人,我以為是徐橫舟,所以喊住了他,結果卻不是的。愚人節我把自己玩了一把。我想我這輩子大概都沒機會看見他了。幾個小時以後,我在我那個幾乎沒人看得見的新浪博客裏寫了一則尋人啟事。
“徐橫舟,男,1985年生人,原籍申城,身高一米八五,濃眉俊目,風姿清舉,於2005年夏天走失。有知其下落者,請告知本博主,並請代為轉告,有人很想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