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守所裏找到了她。她穿著淡藍色的囚衣,很久很久的那種。她整個人瘦了很多,那件衣服鬆垮垮就好像一個巨大的罩子罩在她的身上。衣服右邊胸部的位置上有一塊小白布,上麵歪歪扭扭的寫著她的名字,吳萌萌。那不是她的字跡,她的字跡不會那麽難堪,她一直都是中規中規的孩子,若不是被逼,亦會過著平凡的生活,就算說不上幸福,也絕不是難堪。她的頭發剪得很短,是那種很難看的發型,露出她整個臉,那張臉削瘦的過分,完全就是頭骨上包著一層皮。她皮膚還是那麽白,眼睛和原來一樣的大,隻是失去以前的神色,像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蒙著一層灰塵在瞳仁上,不帶有任何希望。”

“我看過很多人的眼睛,我也觀察過很多人的眼睛,那時我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已經死了,並且死了很久了。姐,你知道嗎?有一種病叫做科塔德綜合症,也叫做行屍綜合症。這是一種非常神秘的病症,患者會認為自己已死亡,或者失去身體中重要的部分,但是他們仍有意識存活著。是由大腦損傷導致的精神性疾病。患行屍綜合症的患者人數非常少,但這種病症的後果十分嚴重,多數患者會認為自己長生不老,並試著測試自己是否具有長生之身,最終他們選擇了自殺。”

“相信自己已經死去,這種症狀有高度自殺傾向和抑鬱傾向,在患病期間,患者會抱怨正在失去他們的一切,包括部分或整個的身體和靈魂。他們認為自己已經死了,並且像一個死屍一樣行走。病人可感到蛆蟲在身體裏蠕動,並且聞到屍體腐臭的味道。我當時看到吳萌萌的樣子,腦海中就跳出來了這種病。甚至深信不疑,她也認為她自己死了。”

“我隔著厚厚的玻璃和她對視,我們倆都沒有去拿話筒,就那麽相互看著對方。看著看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我知道她隻會看到我才會稍微有反應,她一笑,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沒有被LUN奸,沒有看見爸爸和其他的女人,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即使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幻覺。沒有殺人,她沒有殺人。我隔著玻璃看著她,輕輕的說,‘萌萌,隻要你說你沒有,我就信你。’我知道她看懂了我的口型,她依然微笑,搖了搖頭。就像她所說的,她也想毫無芥蒂的對著我理直氣壯的說,張訊一,是的,我沒有。可是她做了。她殺了阿丹,殺了爸爸的情婦也就是阿丹的表姐,殺了那三個強奸她的女人。用的敵敵畏,因為藥劑太多,使得被害的五個人的麵部都是七孔流血,身上臉上全是看不清的紫青,並且在阿丹的屍體上還有死後被鞭屍的痕跡。”

我躺在小一的身邊,一口一口的抽煙,不給自己一點喘息的機會。

我知道我們都被逼到了死胡同裏,那麽後路。說什麽希望就在拐角處,那都是屁話。我從來不相信,死胡同還有會拐角處。

“她突然站了起來。手指觸碰到了隔開我們的玻璃上,雙手因為手銬的原因在我眼中格外扭曲。她的雙手漸漸的攀上玻璃,想要碰我的臉。手還沒在玻璃上停留到一分鍾,就被獄警說時間到了,帶走了她。那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麵,第二天的淩晨她用平時寫信的鋼筆戳進了自己的脖子,自殺了。我知道她會自殺,就算不是死刑,自己也得不到饒恕。即使生命一直黑暗下去,還不如早死早超生的好。也許下一輩子,就能成為幸福的女孩子。”

“姐,我的時候寧願相信,我沒有遇見過她。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一個叫做吳萌萌的女孩子,我沒有知道她的故事,我沒有去看守所看過她,我不知道她死了。我想會不會是我做的一個夢,因為夢太過真實了,所以我信了。因為我老是在夢中夢見她,夢見以前我踢球的時候她遞毛巾給我,夢見她幫我抄筆記,夢見她對我笑。夢見那日在教室裏,我對她說,‘隻要你說沒有,我就信你。’時間過了那麽久,恍如隔世,所以連我自己都忘記到底是不是夢境。她就像個天使一樣,怎麽可以輕易被撒旦帶走。我是不是,又說夢話了。”

我看見小一的眼角,有一滴眼淚慢慢拉長線條,沿著他輪廓一直滑落,到了頸間。

那是精致的淚水,細小飽滿透明純淨。可是又怎麽樣呢,它不能洗滌絕望,不是麽?

最後誰也沒有救誰,誰也沒有成為誰的救世主。該死的還是死了,不該死的也是了。我沒有得那什麽行屍綜合症,可我還是覺得自己死了。是的,是死去,不是永生。

“後來,我開始接觸不同的女孩子。各種各樣,什麽類型的都有,你是知道的。接著,我覺得我是在發泄,那種所謂的病態遷怒發泄到了無辜的人的身上,很無恥。可是我停止不下來,我無法想象她每天是過著一種怎樣生不如死的日子,而有的人可以安安穩穩的活著還要去貪戀著一切不屬於自己的奢侈東西。後知後覺,生活尚且如此。我們不能改變,隻能接受。命運,也已如此。她死了,不能活過來,就算活過來了,假使時光不能倒流也不會是一個幸福的孩子,還不如解脫。姐,你說她會幸福的對不對,下輩子。”

我已涕不成聲。手指塞進嘴裏用牙齒拚命咬住想阻止自己的哭聲越來越大。

“我又遇到個女孩,她和吳萌萌很像,無論哪方麵。我想要好好珍惜。”

“她也仇恨這個世界不是嗎?”我看著自己的淚水越來越多,“小一,誰也不是誰的救世主。你救不了她,別這樣。”

我不是自私,小一本就是陽光下長大的孩子,幹淨純潔善良。他若是沒有遇見吳萌萌也許這種生活會延續到永久,知道他死後帶進墳墓裏。他已經嚐試過黑暗的荒涼了,他沒有錯,他不必再去嚐試第二次。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好事。第一次去偷窺被命運拋棄的孩子們的世界還能帶著原本的姿態回來,第二次,恐怕不會再有這麽幸運了。

“可是姐,我想嚐試。”小一翻身起來,一聲不吭的走出了我的房間。

他就是這樣固執的孩子,凡事想得太過天真。任誰也阻止不了。也是,誰也不是誰的救世主,我也不是他的。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兩條短信,第一條是個陌生的號碼,類容是,“鄭艾漓,我想清楚了,和我一起吧。簡碩。”

第二條是蘇蘇發的,類容更莫名其妙,“阿漓,不要信他,千萬不要信他。”

不要信他,信誰,簡碩麽?

我不解,又把短信重新看了一遍。按理說簡碩沒有我的電話是在蘇蘇那裏問道的號碼,問我的號碼蘇蘇肯定要問他想幹嘛。既然如此,蘇蘇的短信肯定是針對簡碩的短信類容發的。不要信他,千萬不要信他。

難道是在提醒我簡碩想男女通吃,所以不要信他麽?

我還不能確定,幹脆直接撥電話過去問個明白。

“喂蘇蘇,你那邊好吵,你在什麽地方?”電話一接通我就聽到那邊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問她在什麽地方根本就是問的廢話,很明顯,她在夜店嘛。

“喂,阿漓啊。我給你說啊......你記住就行了,我這邊不空,不和你說話了。記住啊,千萬記住啊。”說完啪的就掛了電話。

我愣了。聽她說話的語氣明顯就是喝多了,喝多了都能保持理智在第一時間給我發這種消息,真夠意思。

既然蘇蘇說不要信他,她肯定不會害我。而且我壓根就沒打算鳥那個男女通吃的惡心男人,關了電話倒在了床上。手邊又觸到那些紙張,我突然有些懼怕,那帶著毀滅而來的信。

我用打火機,把它們點燃。看著那些訣別的字體在空氣中化為一縷輕煙,接著變為灰燼。

是一切的盡頭,但這並不代表終結。

還記得我剛和黎落分手的時候,我躲在畫室的廁所裏抽煙。有學妹敲門,問我,“有人嗎?”

我一邊吸煙一邊隔著畫室那扇厚厚並且破舊的木門問她,“你說人生下來到底是為了幹什麽?”

那個學妹在外麵輕笑一聲,我聽到打火機按開的聲音。她的聲音在那個殘酷的冬季荒唐得恐怖,帶著前所未有的寒冷和看過無限的世態炎涼,慢慢的說,“這麽好理解,人生下來,不他媽就是為了等死麽?還能做什麽?”

我差點在裏麵鼓掌,說得好,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後來,我一有空就會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其實我很怕死,我很怕進入一種完全無意識的狀態,就算自己的身體倍放進溫度高達幾千攝氏度的烤爐裏也不會有任何感覺。我很想說服自己自己,有輪回有來生有下輩子。強迫自己去網上找很多科學家或者什麽人的強有力的證據告訴自己,不要怕,有下輩子的。可是,當我做人流時躺在醫院的手術台上被麻醉藥灌滿全身,當我狼狽的昏倒在寢室的廁所裏麵時,我迷惘了。那不就是一種無意識的狀態麽?死也就是如此,隻是不會幸運的醒來。

才發現我騙不了自己,沒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