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帝看著麵前厚厚的圖文集,問跪在麵前的謝雲起:“這就是你要給朕看的東西?”
謝雲起垂首道:“是。”
去年冬月之時,皇帝親臨刑部提審所有案犯。謝雲起對永嘉帝提出,再給他兄弟三人幾月時間,屆時,他必有大禮相送。他並沒說清楚是什麽大禮,本以為永嘉帝會問清楚再決定要不要答應,誰知永嘉帝竟一口應下來。
永嘉帝隨手翻了翻:“這是……”
謝雲起道:“草民在牢中,曆時四個月,寫下的製鹽圖文。裏麵既有文字解說,也有圖樣。按照這個法子製鹽,成本還會大大縮短,降低到現在鹽價的一成。”
永嘉帝大喜:“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人人都吃得起鹽了。”
謝雲起道:“草民曾經在謝家鹽場小試過此法,大有成效,皇上若不放心,可以命鹽鐵司的官吏親自督工,看是否行得通。”
永嘉帝問道:“這是謝川生前教你的?”
謝雲起垂首道:“有些是,有些不是。十八大鹽場,製鹽法子雖然大同小異,但是一些小的地方,必然有所不同,管理鹽場的法子也各有巧妙。草民想,隻要能集齊眾家之長,必然能更省成本,還能製出更多的鹽。所以這些法子,很多是草民自己遍訪多名製鹽老師傅學來的,草民還鬥膽派人混入過其他鹽場,就連草民自己也混進去做過工。可以說,有的是明學,更多的是偷師來的。最後,草民以謝家鹽場做實驗,曆時三年,終於小有所成。”
永嘉帝不由變色:“偷師製鹽技術有多難,朕不是不知道,你竟然能成功?”那得吃了多少閉門羹,受了多少罪?那些老師傅憑什麽就答應冒著生命危險來教他?身為謝家長子,竟然混進別家鹽場去做小工?說出去都沒人信!
謝雲起仍是謙虛恭謹:“草民不敢說什麽成功不成功,相信日後還會有此中能手,讓鹽價再度降低。”
永嘉帝不禁低聲讚道:“果然是個聰明人。”若謝雲起事先以此冊要挾他,那他必然會答應以他兄弟三人的安危,來換取這樣一本圖文冊子,但他心裏必然不痛快,仍舊會想法子對他三人加以懲治。可是謝雲起並沒有這麽做,隻是很痛快的給了他這樣一個冊子。接下來,謝雲起該趁自己龍心大悅,為他兄弟三人求情了吧?
永嘉帝這才朗聲問道:“如此,你又為我天靖國立下一記大功,說吧,你想要什麽賞賜?”
謝雲起微微一怔,忽然笑了,抬頭直視永嘉帝,眼底一片清明:“草民鬥膽,想求皇上將此書印刷成冊,屆時,讓這製鹽冊子流入市井,讓所有用得著的人,還有那些想學製鹽的人,都能買到。”
這下輪到永嘉帝詫異:“你說什麽?”
謝雲起回道:“皇上,雖然我東陸曆朝曆代為了怕製鹽技術流失到周邊各國,都製定了嚴苛規定,以防止製鹽技術流失。但是依草民看,這樣做不但於事無補,反而使製鹽技術停滯不前,很難再有發展。其一,各家鹽場固步自封,不與別家有所交流,很難進步。其二,草民的爺爺原本是個對此很有天分的人,就是他,想出了更省成本的製鹽法子。但是他為此吃了多少苦,外人實在難以想象。相信有很多癡迷此道的人,都因為沒有更多的門路,進不了製鹽這一行,或者入了行卻又不受重用,很難有什麽發展。如果製鹽技術有一天,可以被人在光天化日下,堂堂正正的探討,得有多少人能更好的學來製鹽技巧,並提出更好的改良法子?”
“可一旦如此,各國也都能輕易學來製鹽技術。”
“草民想過這點,但是想來想去,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其一,邊陲各國有至少一半,並無鹽湖鹽井,隻能從各國買。其二,邊陲各國若都學會了這樣的技術,他們自身經濟有所發展,繳納的歲貢必當更多,不像之前,每年隻繳納一點歲貢,便如被人扒了一層皮般痛苦。而他們也一定會對天靖國感恩戴德。畢竟,‘以德服人’才是上策,此舉必定深得人心,所謂得人心者得天下。皇上此舉,必能讓萬民臣服,享‘萬國來朝’之尊崇。其三,邊陲各國也都有各自所擅長的技術,若他們看到製鹽技術公諸於天下後,竟然能帶來這麽多好處,那麽他們的技術還會不會藏著掖著?皇上是聰明人,想必可以預見答案。”
永嘉帝沉思良久,這才道:“你先下去候旨吧,這件事容朕再仔細想想。”
是夜,已是二更,方閑遠依舊陪侍君側。
看了永嘉帝的擬好的聖旨,他道:“皇上,此次量刑未免過輕。本是誅九族的大罪,結果卻……臣恐怕天下臣民不服,誤以為皇上徇私,那可如何是好?”
永嘉帝揮手打斷他:“所謂‘誅九族’‘連坐’之罪,本就不合理,‘一人做事一人當’才叫道理。隻是祖宗之法,不可輕易改動,所以朕還未曾廢除這兩道刑罰。謝懷遠和謝瀟華在此案中,實在無辜,被判刑,已經過於冤枉。至於謝雲起,他雖然有罪,但也是迫於無奈,且他手中有免死金牌,又屢立大功,這樣的人如果被重判,以後還有什麽人肯為國出力?”
“可是皇上……”
“嗯?方愛卿還想說什麽?”
“恕臣鬥膽直言。謝懷遠將他與江芷容的風流事,編成故事腳本散播於天下,根本就是在跟皇上您耍心眼。皇上英明,恐怕早就明了他的心思。這樣的人,皇上也隻給於輕判嗎?”
永嘉帝眉眼向上斜挑望向方閑遠,神情不悅:“那方愛卿覺得,一個為朕做了那麽多事的臣子,該有什麽樣的下場?”
方閑遠忙伏地跪拜:“皇上英明,微臣愚鈍。”
永嘉帝沒好氣地將草擬的旨意放到一邊:“起來吧。謝懷遠他誌不在官場,朕早就明了。所謂強扭的瓜不甜,朕強留著他也沒意思。隻可惜了他大好人才,若他能好好留在朕身邊,悉心為朕效力,朕一定給他個錦繡前程!”
他的後半句話,自然是說給方閑遠聽的。
“皇上英明。”
這日,江芷容羊水突然提前破了,孩子似乎早就在母親腹中呆不住,想要提前來到這紛擾人世。
秦賞夕趕著去請產婆時,看到很多村民趕去城裏。看到秦賞夕,有個婦人道:“聽說聖上將謝家三兄弟判刑了,直接張貼皇榜昭告天下,秦姑娘,你也趕著去城裏看嗎?”
秦賞夕隻覺得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了下,幾乎栽倒。她緩了好半晌,這才能繼續趕路。
產婆請了回去,韓月蟬對她道:“賞夕,事情我都聽說了。你先去城裏看看吧,這裏有我呢!”
秦賞夕似乎很茫然的樣子,但卻拚命搖頭:“我不去,我就陪著芷容,我哪都不去。”
韓月蟬不解:“你這是為什麽呀?”
秦賞夕的手緊緊抓著她的手,指甲幾乎扣進她肉裏,呼吸十分急促:“韓大娘,我……我不敢,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去。雖然一直都覺得,結果一定不會壞,可到了這緊要關頭,她還是覺得緊張,很怕看到皇榜上寫的是噩耗!縱然她已經想好,若永嘉帝從重處理,她一定不會坐視不理,但仍是希望永嘉帝從輕處理,大家都好好的。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產房裏不時傳來江芷容的叫聲,秦賞夕忍不住進去,在床邊守著江芷容。雖說是痛些,好在還算順利,一個時辰後,一聲嘹亮的嬰啼響徹產房。
產婆忙道喜:“恭喜恭喜,是個千金,樣子跟足月的一樣!”
秦賞夕對滿頭大汗的江芷容笑道:“芷容,你真的給我生了個外甥女呀。”
就在此時,院中忽然傳來豐寧的叫聲:“秦姐姐,秦姐姐,我把皇榜抄回來了,你快來看呀。”
秦賞夕心中驀然一緊,放開江芷容,拉開房門衝了出去。
她雙手顫抖的接過那張薄薄的白色宣紙。還好,豐寧麵上是笑嘻嘻的。豐寧道:“秦姐姐,我原樣抄下來的,一個字都沒改。”
秦賞夕一字不落地看完,懸了幾個月,憋悶了幾個月的心,終於透出氣來。那白紙黑字,寫得分明:謝懷遠貶為庶民,此生不得為官;謝雲起充軍南疆,如立軍功,與一般士卒享同等待遇;謝瀟華流放西北,五年內不得離開西北四省十八郡。
秦賞夕將那宣紙貼在心口,半晌,終於淚水長流。他們都好好的,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