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離開滄雪宮的那天，天空很應景地下起了雪，飄灑的雪花像極了那一年的荼蘼花海中洋洋灑灑翻飛的荼蘼花瓣，隻是那種味道，已經無法再辨別。
回頭看了看隱在朦朧霧氣之中的滄雪宮，雪白的建築，一派脫俗的清麗，卻感覺冰冷。
經曆過那麽多背叛，那麽多傷害，卻始終沒有丟棄這個地方。
三千多年來，一直守在這裏，隻是因為曾經滄雪宮初建成時的那種感覺，而如今，已經再捕捉不到。
到達魔界的時候又是晚上，剛剛立定就看到伏伽和紫焰守在魔界入口，似乎在等什麽人。
四周靜得出奇，唯景色依舊。
四大邪神看似隨意地站在我旁邊，實則已布好嚴密的陣法。
伏伽含笑走到我麵前，握住我的手，親吻我的手背。
“噢，我的萬妖之王，我終於等到你了！”
我皺了皺眉，抽出手臂：“你在等我？”
“是的。”
和上一次不同的是，紫焰這一次直接載著我們去了魔淵之極。
我沒讓四大邪神跟著，他們似乎也明白，現在的我對魔界一無是處，寒垣也不至於會為難我，他們臉上雖也露出了些不放心的神色，最終也還是聽了我的話離開。
漫天火光。
我和伏伽立於紫焰的背上，耳旁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冰刃般擦過臉頰，像要割破皮肉一般，格外淩厲。
“我的萬妖之王，你怎麽還是這麽容易相信人呢。”
伏伽還是那個標準魔族人的造型，額上有彎曲堅硬的角，棕色幹癟的皮膚，一張極醜的臉，配上一身料子極好的金色滾邊黑袍，看在眼裏還是那麽不協調。
他說話時，臉上依然帶著微笑，但那微笑看上去太過虛假。又或許隻是他的外型給人的一種錯覺。
俯瞰下方。
魔界的夜晚永遠都是這麽喧囂，迸裂的焰火像是流動的岩漿，一條條衝上來，在離我們很遠的低空炸裂開來，開出絢爛的血色的花。
轉瞬即滅。
“上一次來這裏，焰火也是這麽漂亮。”
自從兩年前慕雪宮的那件事之後，我不太喜歡和別人靠得太近，總覺得他們身上有那種讓人恐懼的氣味。即使是琴月，他也最多在我五步之外與我說話。伏伽本來站在我的身後十步之外，在我說出那句話之後，他有些激動地來到我身側，我皺了皺眉向旁邊挪了幾步。
“你也認為這裏很漂亮？”
我想了想，道：“滄雪宮太過清冷，雖然身邊一直有很多人，但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總會覺得這個世界上隻有自己一個人，好像身邊的一切都是虛假的。但這裏不一樣，雖然它和寒冰山一樣冷，但能讓我感覺到‘生’的氣息，感覺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人和我一樣存在著。”
他異常興奮：“那有沒有想過離開寒冰山回來這裏，這裏一定能讓你感覺到更多的快樂！”
我搖了搖頭：“可滄雪宮才是我的家。”
“不不不，你應該清楚，滄雪宮不過是他為了禁錮你而建造的囚牢，它禁錮了你的身體你的靈魂，你隻要待在那裏一天，你的心就不屬於你自己。這裏才真正是你的歸屬地，你本就屬於這裏，從前是，現在、將來依舊。”
“你似乎很希望我留在魔界？為什麽？”
我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伏伽執意要求我留在魔界的原因是他對我有什麽企圖，而這其中緣由我又想不出個所以然。再說，我現在不過是個廢人，他也沒理由拉攏我替魔界做事。若是在這之前，我肯定會以為是寒垣的關係，可是現在寒垣已經徹底覺醒，我對他們來說應是全無用處的。
那麽，非公即私。
而這“私”，我不願去猜測。
經曆過太多恩恩怨怨情仇糾葛，真的不想再卷入過多的糾葛之中。
而伏伽顯然是不知道如何接話，半天都未聽他說一句話。
我沒再追問，於是話題到此結束。
烈焰峽穀溫度奇高，全身像被烈火炙烤一般的難受。兩旁陡峭的石壁被火光映得血紅，無數條飛濺的岩漿在空中匯聚、下墜。
相同的景色，隻是周身少了那種尖銳的刺痛感，還有隱隱在耳邊跳動著的脈搏的頻率。
我微微仰頭，好像抬眼就可以看到雪白的頸，尖削的下顎，那瘦得讓人心疼、脆弱得一碰就碎。
然而在視線所及之處均被一片火光代替的時候，心裏還是湧出了一股無力的失落感。
他……還會醒嗎？
魔魘窟空闊的大殿，黑晶石棺靜靜地躺在大殿中央，四壁的琉璃燈盞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紫焰縮小了身型蜷在伏伽的肩頭，纖細的脖頸隨著伏伽的步伐左右搖晃。昏暗的光打上伏伽的側臉，看起來有些可怖。
跟著伏伽繞過晶棺，與上一次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視線在晶棺上凝聚。黑亮的光澤，指尖劃過處，一片冰涼。
在石棺前頓足。
伏伽走出幾步後，回過頭來疑惑地看我。
“他還會醒麽？”
“他不醒的話，對你來說不是更好麽？或者說，你想清楚了，還是他比較好？”
伏伽的語氣帶著七分戲謔，三分認真。
我搖了搖頭：“即使跟緋彌決裂，我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麒貓的一生，隻會認定那麽一個人。我心裏沒有他，如果因為他對我好就跟他在一起，這樣，對他很不公平。”
伏伽似乎有些激動：“那如果他現在可以醒過來呢？”
“你愛過嗎？”
他似乎被我這個問題問住，難得地沉默了。
“一個沒有愛過的人，又怎麽會明白呢。”
“我愛過！雖然那個人從來都不肯接受我……”
我震驚了。既然那個人不肯接受他，那麽那個人一定不可能是他妻子。
“你愛的那個人，不是魔後邏旖？”
他神色有些哀傷地搖了搖頭。
我說：“那你不會覺得對她有愧？”
“其實我的要求一點也不高，我不會背叛邏旖，也不會勉強他和我在一起，雖然我根本沒有那個能力。我隻是希望，可以經常看到他，可是就連我這一點小小的願望，也實現不了……
“千萬年來，他愛著的，隻有那麽一個人，他甚至為了那個人，放棄了他永恒的生命！”
他有些失神地盯著我麵前的晶棺，眼中浮現出無比哀慟的神色。
我頓時恍然大悟。
他說的那個“他”，居然是閻夜！
“你愛的那個人是……閻夜？”
他不置可否。
走近晶棺，抬手從晶棺邊沿撫過。
晶棺頓時放射出強烈的光線，刺得我用手臂遮了眼。
待光芒褪去，再看向晶棺。晶棺已經變成完全透明的顏色。
黑衣黑發、麵目俊朗的男人沉睡在晶棺之中，睡顏安詳恬靜。
我卻頓時呆住。
我有些難以置信地後退一步。
閉上眼，晃了晃腦袋，睜開眼再望向晶棺的時候。
晶棺中的那張臉，依然是我麵對了數千年的自己的樣子。
那一刻，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夢。
寒垣沒有醒過，這一切都未曾發生。
但希望的往往不是現實。
過了好久，我才將思緒理清。訥訥地開口：“這就是你一直想要我留在魔界的目的？”
伏伽沒有說話。
我後退幾步，轉身向著魔魘窟左側甬道的深處跑去。
甬道盡頭的的石門前，我躊躇了。
原本以為已經消失的那個人又可以重新站在你麵前，完好無損，甚至比以前更加強大。
一時之間，我竟不知該如何麵對。
躊躇間，麵前的石門突然洞開。
不大的石室內，是再簡單不過的陳設。
一床，一桌，一椅。
桌邊坐著的人兀自飲著茶。
一張血紅的麵具幾乎遮去了整張麵孔。
半晌，他側過頭來看我。
“萬妖之王，你站在門口做什麽？有什麽事進來喝杯茶，咱們慢慢談。”
“為什麽要騙我。”
他頓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杯：“你知道了？”
“為什麽要騙我？”
他走過來拉住我的手，就往外麵走：“我可以幫你取出你體內的鎖魂釘，並保你無事。”
我沒有掙開他，任他這麽牽著。
“為什麽要騙我？”
他突然頓足，回過頭來看我，神色極是認真：“我沒有騙你。”
“可你明明沒有消失！”
“我隻是說過，我不想再輸了不是麽？”
彼此沉默著又向外走了一段。
“沒錯。你們都贏了，一直以來，輸的隻是我一個而已。”
閻夜沒有說話，拉著我一路出了魔魘窟。
路過前殿的時候，伏伽已經離開，晶棺又恢複了暗沉冰冷的黑色。
魔魘窟外，閻夜鬆開我的手。
“我現在若想得到你，是再容易不過。隻是，我不想這麽做。”
我疑惑地看著他。
“你當初選擇他，現在我想看你們之間怎麽結束。所以，毀滅之石我會給你。”
說著，他的雙翼在身後展開，在地上投出猙獰的暗影。
“你要帶我去哪？”
他將我擁在懷裏，騰地而起：“送你回滄雪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