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據姬子豪長洲之行手劄中之後的記錄,關於此事還有後續。那個檀木奩本來是楚玄方隨身攜帶的妝奩,本來也值不了多少錢,卻在她們從船上回到客棧之後,莫名失竊了。”

聽聞此言,雪陽麵上的表情沒有表現出驚訝,顯然她似乎已經料到會有這一出。或許應該慶幸錄姡的情緒起伏向來不大,因此在敘述之中很少摻雜她自己的情緒,更加客觀,更加理性,因此雪陽也在她冷靜的敘述中漸漸平複了內心的震驚,理清了頭緒。

“隻不過這個小偷似乎是個怪盜,除了竊走檀木奩,其餘什麽東西都沒取。竊走了檀木奩之後,這怪盜還留下了一封字條,和一塊玉佩。字條上的內容姬子豪也詳細記錄在了手劄之中:命定之事不可變,貪邪之念不可有。某非竊賊,知取走木奩非正當之舉,因此留一枚玉佩作為信物。千年後,見持木奩者,可用此玉佩換之。”

錄姡暫時停住了話頭,雪陽沉吟片刻,然後說道: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謠兒伯父所說的,檀木盒換玉佩的事情,就可以解釋得通了。”

“可是主公,那玉佩分明是上一代天師的隨身物品,又怎麽會在千年前就到了楚門的手中呢?”這個時候,黑子忽然插嘴進來問道。

“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謠兒身上的那枚玉佩是一對玉佩中的其中一枚。這玉佩是終南山上一代天師所配之物,由於形狀獨特,我們都有印象,於是先入為主,認為謠兒身上的玉佩一定就是上一代天師的隨身物品,卻沒想到,其實此玉佩非彼玉佩。如果說此玉佩確實如手劄中記載的那般,於千年前就已經在楚門手中,那麽隻能說明,留下這枚玉佩的,很有可能就是玄司。”

隻是,玄司為何會與他人佩戴配對的飾物?雪陽心裏有些打鼓,玄司心係雪月,早在三千多年前二人感情初現端倪的時候,她就已經察覺了。按玄司那執拗的性子,認定了就不會改變,又怎麽會輕易變心。

而且如果仔細計算時間,大中祥符七年六月初六,那個時候雪陽自己正在神界,還未回到人界,玄司那個時候一直在雪陽身旁,也身處神界,絕不可能出現在長洲。而且自己也從未在她身上見到過這枚玉佩,著實是奇也怪也。那麽,如果“玄司並未變心,也從未持有這枚玉佩”這樣的猜想成立,那麽這枚玉佩中附帶的玄司的氣息究竟是從何而來,竊走檀木盒之人究竟又是誰?目的為何?竊走也就竊走了,為何偏偏要在千年後以這樣的方式將檀木盒歸還給楚門?一係列反常的,無法解釋通的現象,讓雪陽深深鎖起了眉頭。

不論如何,這一大堆疑問,先暫時放在一邊,眼前還有更急需解決的問題存在,想那麽多是沒有用的。

於是,錄姡的話繼續:

“檀木奩被盜後,楚玄方的臉色變得很差,坐立難安,姬子豪擔心妻子,便詢問妻子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或許是夫妻間彼此信任的緣故,楚玄方將此事告訴了丈夫。隻不過當時她和姬子豪挑選了非常隱蔽的談話地點,並且楚玄方特意施展了隔音結界,才將來龍去脈告知姬子豪。但是,詳細的星象占卜的結果,楚玄方還是選擇了隱瞞,因此姬子豪不知曉,也沒有記錄在手劄中。

之後,姬子豪勸說妻子不要太過在意此事,就按照竊奩之人所說的去做,楚玄方也答應了。

姬子豪原本以為此事應當就此揭過,生活是會恢複平靜的。可哪知道,從長洲回到華亭後,楚玄方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整整三年的時間,綿延病榻久治不愈。最後甚至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楚門也派了楚玄方的大哥(無子嗣)來救治楚玄方。但是大哥看過楚玄方的病情之後,卻當著全姬家人的麵,說楚玄方的生命線斷裂,耗盡精元,必然是因為過度損耗壽命卜算天機才會造成的結果。當時姬家其餘人並沒有在意這個說法,但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當時聽眾中的某個人對這個說法上了心。

在楚玄方病倒後沒多久,姬子豪與楚玄方的小兒子楚匯亭(時年十七歲,過繼給楚玄方大哥為子、楚門第十八代家主)某日忽然來找姬子豪,詢問當日姬子豪和妻子密談的內容,並向他索要玉佩和留書。當時身在長洲的隻有姬子豪夫婦和楚匯亭,顯然這個聰慧冷靜到有的時候顯得有些冷漠可怖的小兒子,察覺到母親當年的星象卜算有大秘密在其中。

姬子豪沒有告訴他,本來詳細的卜算內容他也並不知道。按照他和妻子的約定,此事絕不能讓除了夫妻倆外的任何人知曉,包括他們的小兒子楚匯亭。但是讓人料想不到的是,楚匯亭居然不知如何找到了那枚被楚玄方藏起來的玉佩和留書,取走後不告而別。那天晚上他給姬子豪以及夫妻倆身邊的下人們施了沉睡術,趁著大家昏睡,不知對纏綿病榻的母親楚玄方做了什麽,等第二天姬子豪好不容易醒來後,他人早就消失很久了,而楚玄方在那夜之後,居然就此沒了聲息,香消玉殞了。

姬子豪勃然,同時也感受到了徹骨之寒,他特意去楚門尋找楚匯亭,卻發現楚門居然不打招呼地舉門搬遷,不知躲去了哪裏。任他花費了五年多的時間苦苦尋找,也是根本找不到。

楚玄方死不瞑目,姬子豪在徹骨的心寒中被折磨著,很快也病倒了,沒過多久便死去。消失的楚匯亭成為了姬家上下一致緘默,絕不願談起的人,一直到姬子豪手劄的最後一頁,還在後悔,自己居然會生出這樣一個畜生不如的兒子。

而楚玄方天生靈魂凝實強大,帶著自己的滿腔怨念和某些不為外人道的執念,帶著對丈夫去世的悲痛,化作縛地靈,成為了姬家老宅中的恐怖傳說。

時光變遷,姬家幾經變化,老宅幾經破壞和修複,最後一代姬家人終於在清末光緒年間將老宅易手,舉家離開了淞滬。這老宅就這樣孤零零地留在了淞滬,隻剩下楚玄方日夜守候著,等待著擁有姬家血脈的後代歸來,等待著原主人重新回家。”

錄姡終於結束了敘述,雪陽陷入了沉默。她已經能夠預想之後發生的事情了,傳說,楚門第十八代家主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畢生都在鑽研陰陽道中最難學習的大占卜術,但雪陽不知道這個第十八代家主居然會是這樣一個來曆。她終於明白這個家夥畢生在占卜的到底是什麽。他想要超越他的母親,想要弄明白母親的占卜內容,但是,或許他一輩子都沒能弄明白當年母親到底占卜出了什麽。

“楚門有一項不成文的規定,雖然沒被記入家規,但家族成員都不敢違背。那就是不允許進入淞滬境內,不論有什麽樣的理由。在那之後他們一直龜縮在浙東,混在浙東漁民之中,直到五六十年後那輩人都死光了,才敢重新建立門閥。楚匯亭雖然沒有占卜出母親當年的占卜結果,但是他似乎也弄明白了一些事,於是將這些事情記錄了下來,一代代傳了下去。直到現在,楚門再次行動起來了,這群瘋子,居然遵從了千年前十八代老祖的一些虛幻的占卜結果,重新踏足淞滬,並做出了誘拐主母這種事情。”錄姡補充道。

雪陽思索了片刻,問道:

“錄姡,您可曾調查過姬家的血脈傳承?”

錄姡一愣,不明白主公為何有此一問。不過她還是盡職盡責地回答道:

“屬下確實查過,姬家是傳承已久的古老世家,幾經沉浮都未曾斷絕血脈。唐末之前原本生活在河南安陽一帶,後來因為唐末戰火紛飛,被迫舉家南遷到現在的淞滬一帶,建立了現在淞滬的老宅。”

“那麽,最後一代姬家人把祖宅交給張家後,去了哪兒?”

“這……屬下辦事不力,知道此事的人實在太難找了,屬下幾經打聽,也隻知道他們似乎並未走遠,就在江浙一帶生活了下來。姬家人似乎對這個老宅和他們姬家人的身份厭倦不已,應當是改名換姓了。”

“好,這就足夠了。孤來告訴你,姬家最後一代人在姑蘇定居,改姓陸,就是現在的姑蘇陸家。”雪陽的話說得極為篤定。

哪怕錄姡這個麵癱,在聽聞這話之後,也不免露出驚愕和措手不及的表情。不僅她,所有通過精神網絡一直在傾聽主公和錄姡對話的大妖們也都如此。隨即仿佛所有的線條都聯係了起來,讓大妖們茅塞頓開。兩個門閥世家糾纏千年的矛盾似乎清晰地呈現在了眼前,可是,黑子還是代替所有大妖問出了他們最關心的一句話:

“可是主公,這是為什麽?”

“楚玄方成為縛地靈的原因沒那麽簡單,因為她知道在千年之後,姬家子孫中會誕生一個星象卜算中最關鍵的人物,她不能消散,她必須保護這個孩子,必須阻止某些糟糕的事情發生。即便自己死了,也必須要阻止。這是促使她成為縛地靈的最關鍵的執念。不排除她的內心中有被親生兒子害死的怨念,有對楚門的怨恨,但她內心更多的還是這個執念。她是個偉大的女性,這使得她千年來一直未曾被怨念蒙蔽雙眼而墮魔。”

眾大妖點頭,靈能體若是被怨念蒙蔽雙眼,墮魔幾乎是百分百的事情了。但是楚玄方卻在千年的時間裏未曾墮魔,這說明她內心一直有某種正麵的執念支撐著她。

“可是,為何千年都沒有墮魔,偏偏現在墮魔了?”黑子透過大殿的窗戶看向裏麵陰森的城隍神塑像,問道。

“因為有某些藏在陰影裏的家夥,放大了她心中的怨念,誘導她墮魔。現在的她,幾乎忘記了自己守護姬家老宅千年的使命,一門心思要吞噬了謠兒。”

黑子一拍腦袋,是那隻影魔!

“紅狐,你現在帶一隊小妖回紅嬛,搜楚門五個人的身,看傀儡娃娃是不是在他們身上。記得不要讓楚玄方察覺了,孤會引開她的注意力,並且拖延時間。”

守在城隍廟外的紅狐聽聞主公傳令,紅寶石般的雙眼一亮,即刻領命悄悄離去。而此刻,雪陽立刻開口道:

“楚玄方!你恨嗎?楚匯亭背叛了你,親手殺死了你,你是他的母親,你懷胎十月生下他,他卻狼心狗肺地弑母,你恨嗎?”

她的聲音如天雷響起般在大殿內回響,幾乎要把麵前的城隍神塑像震得粉碎。果然,在雪陽聲落片刻之後,淒厲的尖嘯聲在整個城隍廟叫中響起,聲音中帶著無盡的怨恨,無盡的憤怒,無盡的痛苦悲傷,撕心裂肺,外圍包圍的不少小妖心性修為不足,居然在這尖嘯聲中呆傻了片刻。還有不少的大妖在聽到此尖嘯後,莫名地留下了淚水,想起生養自己的母親。

“好恨!”

仿佛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般,城隍神塑像破碎,一團暗黑的氣流形成了模糊的女性身軀,分出一條氣流觸手,卷起陸之謠的身子。

這位千年前才華橫溢,驚才豔豔的女性大陰陽師,就以這樣的形態出現在了雪陽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