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番外二十七)
長洲府,十月初二,十日前冰雪異象已然褪去,這裏又恢複了秋季時的清爽。隻是,東山邊的植物被極寒凍壞了根莖,如今多已敗壞。滿山光禿禿一片,看起來頗為蕭索。
紅狐一行人停留在了長洲城的紅嬛閣後院之中,那日,風雪之中,一行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將冰湖之中的雪狼王打撈出來。那時她已然凍成了一尊冰雕,嚇得眾人以為她就此活不過來了。好在,那雪神弓被她抱入懷中後沒多久,就漸漸沉寂,變成一把普通的弓,不再暴走冰雪力量。而她自己也因為那一身奇怪的炎陽力量,慢慢融化了冰塊,自救而出。隻是至今,未曾醒來,處在昏迷中。
十月初三,雪狼王蘇醒,眾人忐忑於她的身子和精神是否有損,皆都圍在她床畔。可她卻望著架在對麵兵器架上的雪神弓愣神,良久,嘴角忽的揚起一個難以形容的微笑。
眾人驚愕,不知她這笑是何意。她卻自行下得塌來,像個正常人一般著衣梳妝,玄司和雪月隻得急忙在她身後服侍著,待她梳洗完畢,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空氣裏好像有一根弦繃著一般,就怕這弦斷了,雪狼王會再次回複到那失控的狀態中。
一行人緊張兮兮地跟著她,雪狼王卻邁著修長的雙腿,一路閑庭信步,好興致地遊賞起紅嬛在長洲這個分閣的花園來。遊了半晌,她忽的轉身,摸著自己的肚子,對身後一群緊張兮兮的人說:
“孤餓了,有吃的嗎?”
眾人:“……!”
還是紅狐機變,反應最快,急忙笑道:
“當然有,這長洲糕點最是聞名,現下還不到晚膳時分,進些茶點,權當晡食【注】罷。”
“茶就罷了,孤今日想喝酒,糕點、酒菜多備幾樣,孤很餓了。”她這話說得頗有幾分嬌憨意味,像是個求食的孩子。
“好,好。”紅狐連連道。
眾人真心不知道雪狼王目前這個狀態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她從前克製,甚少會這般進食,有時甚至兩三月不會進一點食物,頂多飲一點酒水漿茶。可今日卻甩開了那些克製,舉止儀態雖然依舊優美,可那張嘴卻像是個無底洞般,竟然整整吃下一桌的酒菜。看得玄司目瞪口呆,她從來不知道自家師尊也是這麽能吃的。
她飲的酒是春秋吳越貢酒,春秋年間,紅狐遊曆到吳國一帶時,曾在這裏埋下過幾壇子。後來在這裏設立了紅嬛閣,這姑蘇紅嬛閣的吳越貢酒就成了上流士族趨之若鶩的佳品。平日裏,紅狐根本不可能給那些逛閣子的公子哥喝這等美酒,再有才華,再英俊瀟灑,給再多錢也不行。如今卻真真兒地就開了一壇給雪狼王,還帶著一股子陳年的土腥味,成了膏狀。好在盛出化開後,入口後卻醇香無匹,酒韻悠長,正宗的千年美酒。
及至宴席後來,菜又上了一輪,卻也已經到了晚膳時分。雪狼王拖著所有人一起吃,再到後來,便成了灌酒大會,一大壇吳越貢酒,就這樣被一桌子人喝了個底朝天。雪狼妹妹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紅狐也是雙頰緋紅,顏色昳麗,趴在桌上,手臂曲起撐著腦袋,說話卷著舌頭,唱著不知名的曲調。玄司在神界喝慣了仙神佳釀,如今人間美酒已然無法醉人,因此她隻是紅了麵頰,神智倒是清晰。
雪狼王不知何時已然離席,正負手站在窗欞旁,望著天上的明月。中秋已過一月半,現如今天上的明月乃是一彎月牙,好在這些日子長洲上空天際澄澈,夜間月明星稀,月牙很是明亮美麗。
玄司悄悄起身,走到她身後,沒有開口說話。
不多時,便聽雪狼王說道:
“阿司,前些日子還在相州時,紅狐曾給為師幾本史書詩集,讓為師了解一下這兩千年來的朝代興替,文俗變遷。那時,為師隻是隨意翻了翻,並未細看,但因著過目不忘,因而內容大半記下了。
那本《唐本詩集》裏,有這樣一首詩,詩名《把酒問月》,是唐代一位名叫李太白的詩人所做,為師誦於你聽: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
誦完,雪狼王便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於是二人陷入了沉默。
若是換了從前的玄司,大約根本不明白師尊吟誦這首詩的意圖在何,可現在的她,跟隨師尊師母這麽多年,師尊師母對她的教導大多都在學問之上,為的就是要讓她開竅,多思多想,不再衝動毛躁。時至今日,她也算是胸中有點墨,這首詩念出來,即便其中有些用典她因著時代緣故不大清楚,依舊明白了這首詩的意境。
或許應當說,不會再有人與她們二人一般,能夠貼切地體會到這首詩的意境。那句“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今照古人”,簡直直戳心坎,玄司忽的有種想哭的衝動。在時光的長河中,她們是長明燈,有如天際那明月般,看著燈下的蟲豸螻蟻、繁花草木枯榮更替。但這長明燈並不比蟲豸螻蟻強上多少,依舊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依舊隻能在漫無邊際的時光長河中飄飄蕩蕩,無所依旁。或許在某個時間節點,長明燈被吹滅,就此消散,以前所有的痕跡都被抹去,最終與芸芸眾生並無兩樣,都是這般可悲。
“阿司…”雪狼王輕輕開口,聲音縹緲得好似帶了仙氣,玄司憑空升起一種抓不住那聲音的恐懼。
“阿司,她沒有死。”雪狼王說道。
“師尊…”玄司喉頭哽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師尊的話。
“我不是在說胡話,我現在的神智很清醒。”雪狼王不再以為師自稱,轉而用了“我”來自稱,語氣軟了許多,仿佛在對著一個老朋友說話:
“是雪神弓告訴我的,她在漂泊,她在尋家,以後的每年每月每日每時每刻裏,她都有可能會回來。阿司,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夢到她了,但她卻不是她,她是雪神弓的器靈。器靈告訴我,她並沒有死,隻是現在很虛弱,需要時間恢複。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待她回來時,我要第一時間見到她,我不能讓她看到我如此頹唐的模樣,她會笑話我的,你說呢?”
“嗯…”玄司感覺自己眼眶熱了。她知道,師尊確實神智清醒,沒有說胡話。雪神弓的回歸,讓玄司也看到了希望,如今師尊說她夢到了雪神弓的器靈,並得知師母沒有死的消息,她不會去懷疑,也絕對不願意去懷疑。隻要師尊能為了一個目標好好活下去,就比什麽都強。哪怕師母永遠…永遠也…
“阿司,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啊,或許那個傻姑娘,不認識路,會在不知名的地方迷路很久很久,我們要耐心地等她回來,十年、百年、千年、萬年……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阿司可願陪我做那明月?”
“不亦樂乎?”玄司吸了吸鼻子,笑著回答。
十月廿二,經長洲北上許久,經過一路走走停停,雪狼王、雪狼王義妹、玄司和冰兒終於回到了天山境內。她們與紅狐在幽州分手,約定好三月後再見,商討組建大妖組織的詳細事項。在北上的一路上,實際上幾位大妖就已經商討出了雛形。紅狐對此事非常上心,妖族中,隻有她們狐族對人類社會最感興趣,這般隱藏身份藏於塵世中已經很多年了。如今雪狼王卻想將整個妖族都打造成一個有序組織,像是狐族一般,整體轉移入人類社會隱藏。這件事簡直切中她心坎。
如今她的紅嬛閣遍布大江南北,隻要富庶繁華之地,都會有她的閣子,偏遠苦寒之地,也會有她的分支駐點。經年累月,已經建立起一個複雜多支的情報組織。曆朝曆代的更替,各大勢力的爭鬥中都能看到紅嬛閣的影子,如今紅嬛閣已經是江湖中人都很清楚的情報機構。但是背後的老板究竟是誰,卻沒有人清楚,很多人隻道紅嬛閣深不可測,輕易不能招惹。
雪狼王的意思是,在紅狐的紅嬛閣基礎上,進行整個妖族的整編。紅狐一聽簡直心花怒放,這一直是她這麽多年來的夢想。妖族閑散,沒有凝聚力,而人類社會發展迅猛,已經把妖族逼入邊緣。紅狐眼睜睜看著妖族一年一年衰敗下去,危機感越來越深,卻隻能整合自己的狐族,沒辦法整合整個妖族。現在的紅嬛閣發展已經止步不前,必須要有新鮮的血液注入才能更進一步。如今有了雪狼王這樣巨大的號召力,何愁大事不成。
一路上,二妖日夜暢談,已經商議出一個基本框架,隻待三月後雪狼王正式出山,一切事宜就能走上正軌。這三個月,紅狐有很多事要去做,因而走到幽州時便興衝衝與雪狼王一行告別,去忙她的大計去了。
天山,一別兩千年,如今回到這個地方,卻依舊如當年的模樣。山上從前雪狼王與雪狼妹妹居住的簡陋冰洞,已經不知何時被雕琢成了冰雪宮殿。當年,謠姬和玄司也曾在這裏短居過一段時日,那個時候,也隻是為了謠姬和玄司,開辟了新的洞府以拓寬冰雪涵洞的麵積,具體的雕花冰飾,卻一概也沒有。如今這天山山腹內突的就多處這樣一座冰雪宮殿,重簷多柱,朗閣層疊,入眼一片冰藍之色,剔透晶瑩,簡直美輪美奐,如仙境一般。
雪狼王略帶吃驚地問自己的妹妹:
“這都是你建造出的?”
“兩千年,那麽長時間,閑來無事,隻能做這些事情來打發時間,想著你們有一日回來,也能住得氣派舒適些。”雪狼妹妹淡淡回道。
玄司已然啞口無言,兩千年,她刻意回避這個時間,可如今由雪狼妹妹口中說出,終於讓她心頭一滯,酸澀非常。
雪狼王沒有說話,隻是抱了抱自己的妹妹,雪狼妹妹卻依舊笑靨溫柔,並無太多情緒流露。玄司捏了捏拳頭,看著雪狼妹妹垂在身側的手,想要去牽,最終還是沒能做成。
雪狼王安慰了一下妹妹,便抱著冰兒向冰宮內的住屋中走去。這冰宮雖然宏偉,可真正住人的地方,卻隻有那麽一處,雪狼王一下子就辨明了方向,故意留下妹妹和玄司獨處,自己抱著孩子先行離開。
雪狼妹妹回過頭來,琥珀眸色溫婉動人,淡淡道:
“阿司,你那麽長時間沒回來,我一直幫你看管著。現在你回來了,跟我去看看她吧。”
玄司心中一澀,明白她所指,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她隻是點了點頭,然後攥緊了自己的拳頭。
阿姐,我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