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 / 55/看書閣

淩晨時分。

程彧靠在臥室床頭打了個盹兒,幾分鍾的功夫就做了個夢。

夢裏白露抱著一個粉嫩的小嬰兒,逗著問,“爸爸呢?告訴媽媽爸爸在哪裏。”小嬰兒一雙黑寶石般的大眼睛滴溜溜望過來,他頓時心悸不已,心髒仿佛要跳出來,接著就見小家夥視線掠過他,把大拇指放進嘴巴裏吮吸起來。白露則是親了它臉頰一下,“我們去找爸爸好不好?”說完就抱著孩子轉過身去。

程彧不由詫異,想說我在這兒,卻發不出聲音。

他一著急,就醒了。

醒後有一瞬間的愣怔,隨即反應過來,是枕邊的手機在響。

他拿起接聽,那邊說完,他眉頭一鬆,沉聲道:“好,這就出發。”

床邊有一隻行李箱,是白露收拾了一半的,程彧拿起床頭的小熊塞了進去,忽然視線一滯,扒拉開幾件衣物,伸手從箱底拿出一物。

是一枚小小的鬆塔。

來自她的家鄉。

程彧凝視了幾秒,重新放回去,拉好皮箱拉鏈,提著下樓。

經過客廳時,他將一隻厚厚的檔案袋放在茶幾上,走到門口時仍是忍不住回望一眼,兩年來瑣碎而溫馨的畫麵一閃而過。

他長舒一口氣,然後推開門。

這注定是一個難熬的夜晚。

小葉一早就接到隊裏傳來的消息,這是最關鍵的二十四小時,成敗在此一舉。她這邊任務還是相對容易的,因為白露沒什麽攻擊性,一整天都安安靜靜,吃飯睡覺也都配合得很。眼看時針指向淩晨三點,小葉熬不住打起瞌睡。

沒多久就聽見一聲尖叫。

她立時驚醒,看到床上空著,不由一慌,隨即反應過來這裏是八樓,而且聽聲音好像是從浴室傳來的。

小葉飛奔過去的同時,守在客廳裏的另一位男同事也被驚醒,人已經站在浴室門口,似乎正在為難要不要撞門。

小葉敲門,“白露?白露你還好吧?”

裏麵傳來一聲呻/吟,兩人四目相對,心中大驚,男同事當機立斷,開始用力撞門。三五下後,浴室門被撞開。

兩人衝進去,隻見白露伏在地上,臉色發白,表情痛苦而壓抑,手緊緊地捂著腹部,地上有水,看樣子是摔倒了。

小葉慌了神,忙彎腰去扶她。

白露虛弱地開口,“疼,肚子好疼。”

小葉心下一橫,“別怕,我們這就送你去醫院。”然後衝還在發愣的男同事喊,“快過來幫忙。”

對方有些猶豫,“要不給蘇哥打個電話……”

小葉沒好氣道,“她真有個好歹,他第一個不饒你。”

兩人扶起白露,抱回臥室,小葉手忙腳亂地替她穿上棉襖鞋子,然後將她扶到男刑警的後背上,背著下樓上車。

車子啟動前,男刑警還是想給蘇轍撥個電話,被小葉阻止,她壓低聲音說:“他們現在可能已經行動了,別讓他分心,救人要緊。”

話音未落,引擎聲響起,車子開了出去。

那句低語如一根針紮進白露心頭,她暗暗抓住身下的坐墊。

同一時間。

市公安局會議室,特別行動組的隊員們已經武裝到位,正隨時待命。

中紀委調查組在市局的配合下,經過三天七十二小時的徹查得出結論,啟程集團走/私販/私和程彧指使他人殺人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案卷已移送市檢察院,隻等待審核批捕。

牆上掛鍾的指針一下下擺動。

仿佛撥過每個人的心頭。

隊員們或坐或站,沉默中又帶著隱隱興奮,多日的努力,就等這一刻。

蘇轍此時倒是異常平靜,坐在角落裏,用一塊軟布輕輕擦拭自己的配槍。

忽然響起一陣嗡嗡聲,眾人循聲望來,為了保證行動的周密性,所有人的手機在幾小時前已關機上交,隻有陳局和蘇轍的手機出於聯絡需要還在手裏。

蘇轍從口袋摸出手機,接聽,然後向陳局匯報:“目標十分鍾前從海邊別墅出發,駕車開往市區方向……”

眾人麵麵相覷,有人急了,“他不會是要連夜出逃吧?”

“我們要不現在就行動?”

陳局似有遲疑,最終還是擺擺手。

蘇轍握槍的動作緊了緊。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大力推開,一名警員氣喘籲籲地衝進來:“逮捕證批下來了。”

大家立即打起精神,陳局如釋重負,最後交代道:“大家好好幹,我等著你們好消息。”

眾人紛紛點頭,蘇轍呼出一口氣,收起配槍,低沉下令:“出發。”

程彧與小童等人會合後,就換乘了他們的車,早就料到別墅周圍會布置警力,果然,他出來沒多遠就感覺到後麵有“尾巴”。

現在一共三輛同款黑色商務車。

遇到十字路口,三兩車分別開往不同方向,小童車技一流,在淩晨空曠的馬路上如魚得水,左突右拐,沒多久就甩掉後麵的車輛。

副駕和後排的保鏢發出低聲讚歎,小童自得一笑。

坐在中間的程彧不動聲色。

他在回味剛才的那個夢,這似乎蘊含著某種征兆。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前麵小童“操”了一聲,隨即響起低低的器械響,程彧不看也知道,這是後排保鏢在組裝狙擊步槍。今晚的座駕也是防彈性能極佳的車型,一切都是按他的“做最壞打算”所準備的。

下一秒,警笛聲自後方遙遙傳至耳中。

程彧回頭。

隻見路的盡頭處紅燈忽閃,在夜色中分外醒目,他眉頭一皺,“還有多遠?”

小童語氣急促:“在城東,最快也得半小時。”

這時就見斜刺裏極速駛來一輛車,車身漆黑,正是另外兩輛之一,經由另一條路線,來此與他們會合。

小童回頭,“老大,你先走吧,我們去救嫂子。”

程彧眼睛微微眯起,“現在所有碼頭路口應該都已封鎖。”

“那就走方案二,先藏起來……”小童極力說服他。

程彧抬手製止,“去接白露。”

無論是留還是走,都要跟她一起。

這時候若見不到她,恐怕以後就更難了。

看著前麵一般無二的兩輛車分別開往不同方向,小黃問:“咱們追那輛?”

蘇轍稍加辨別,果決道:“左邊那輛。”

左邊的明顯技高一籌。

夜色如墨,城市寂靜,道路兩旁高樓林立,如一副靜止的背景,來襯托這一場急速追擊。

小童麵色決然,一路轟油門,下坡時車子幾乎飛起來。

但仍是甩不掉後麵死死咬住的警車,而且聽聲音越來越響,越密集,程彧側過臉看向窗外,夜色中似乎到處都是閃爍紅燈。

他的視線忽然一頓,前方不遠處,正是世貿大廈的施工地。

此時樓體已成型,隻差由玻璃幕牆構成的外部牆體未添加上來,就在昨天項目會上,大家還就具體操作問題展開討論,他還根據自己的專業知識提供了幾點建議……

如今想來,有些諷刺。

接著就聽到刺耳的刹車聲,小童狠狠罵了一句什麽,車子猛地停住。

道路前方異常明亮。

除了工地慘白的高架燈,還有數道探照燈,一束束筆直的光柱射向天空,映亮了半邊蒼穹。

而在這下麵,一圈密集的警燈在閃爍,再細看,黑壓壓一片,那是全副武裝的特警,似乎能看得清一隻隻烏黑的槍管,全都對準他們。

身後響起吸氣聲,以及車窗半降和舉槍瞄準的動作聲。

“媽的,跟他們拚了,等會兒他們就能趕過來,誰死誰手還不一定。”小童咬牙切齒道,伸手從懷裏抽出手槍。

程彧沉聲問:“我們這些人裏,無期以上的能有幾個?”

回答他的是一陣沉默。

隻有小童回過頭,一臉不甘,“老大……”

程彧擺手,“先別衝動。他們發動了武警、特警,現在這裏至少集結了這個城市三分之一的警力。”

就在這時,外麵響起擴音後的警告,“程彧及其團夥,你們已經被包圍,不要負隅頑抗……”

車廂裏一片寂靜。

從外麵看,更是毫無反應,如一隻蟄伏著準備隨時發出攻擊的猛獸。

擴音喇叭再次重複。

場麵一時僵持。

直到外圍傳來一陣引擎轟鳴聲,一輛黑色商務車咆哮著瘋狂駛來,在封鎖線處嘎吱一聲刹住。

後車門打開,一個中年婦女被推搡出來,身後一人舉槍抵在她太陽穴處。

形勢急轉直下,全場鴉雀無聲。

阿森麵無表情道:“讓你們的人放下槍,退後,不然我打死她。”

蘇轍顯然也未料如此,揮手示意手下放槍,手持喇叭的警員立即喊道:“不要傷害人質,不要錯上加錯……”

那女人身上穿著清潔工人的黃馬甲,此時嚇得瑟瑟發抖,若不是阿森用力提著她的後領,幾乎要跪倒在地。更讓人意外的是,她被拖著走了幾步,忽然開始劇烈地喘,呼吸困難得直翻白眼,看樣子像是哮喘病發作。

蘇轍眉頭擰起,大聲喊:“你們放了她,要是需要人質,讓我來。”他說著將手中配槍丟在地上。

阿森冷笑,“你來?當我們是傻子麽?”

蘇轍直視他,“拜你所賜,我現在的攻擊力未必比她強多少。”

他說完從同事手裏奪過喇叭,“程彧,你不敢接受我的提議嗎?我當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現在為了自保不僅把外人扯進來,還是毫無抵抗力的婦孺。”

小童罵了一句“死警察”。

待阿森挾持人質走過來,程彧降下車窗,沉聲命令:“換人。”

蘇轍不顧手下勸阻,舉起空空的手,一步步走過來。

小童推開車門,就在阿森要放人的當口,他喊了聲“等等”。走過去後似笑非笑地打量蘇轍,“小子,命挺硬是吧?”說話間冷不防地抬起膝蓋,頂向蘇轍胃部。

蘇轍沒防備,被撞了個正著,他猛地一躬身,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站直後,他一言未發,隻是抬手抹去血跡,眼神平靜似水,沒有憤怒,更沒有嘲弄。

小童微怔一下,對阿森點頭,阿森將槍對準蘇轍,放那女人離去,逼著他往車這邊走。

然而就在這時,就聽噗的一聲微響。

正要繞過車頭的小童後背一僵。

臉上是難以置信。

程彧在車裏看得分明,不假思索地推開車門,衝上前去扶小童向後仰去的身體,可他還是先一步著地。

胸口暈開血跡,子彈自身後擊中要害。

“小童。”程彧蹲下,悲戚中夾雜著憤怒,他扶起小童的頭,急聲道:“你堅持住。”

小童臉色煞白,看著自己老板一臉悲痛,他試圖笑一下,嘴角卻隻徒勞地扯到一半,他咳嗽了幾聲,帶出血沫子,然後才艱難地開口,“老大,我不後悔,跟,你,這樣也好,好過坐大——”

話還沒說完,他腦袋一歪,再也不動。

一隻手還緊緊地抓著程彧的手臂。

程彧的淚水瞬間迸出眼眶。

這個在九年前他人生中最失意的時候來到他身邊、從此誓死追隨的年輕人,這個向來無拘無束惡習累累、卻為不給他抹黑而一再改正,甚至在他“提醒”下跟過去世界一刀兩斷的年輕人,他早已視為兄弟。

一時間,相識以來的畫麵如快鏡頭般一幕幕閃過。

二十不到的小童斜斜地站在他麵前,漫不經心地說:“隻要不坐牢,讓我幹什麽都行,那裏麵真他媽不是人呆的。”

他親手解決第一個仇人時,小童在一邊好意道:“老大,這種事我來做就好,你別髒了自己的手。”

……

窩在車裏等了他一夜的小童,一見麵就賊兮兮地問:“老大,這久旱逢甘露的感覺還不錯吧?”

一幅幅鮮活的畫麵,頃刻間閃現完畢。

程彧攬著小童的頭的因悲慟而發顫的手也恢複了鎮定,他放下小童,起身的瞬間,飛快地從小童腰間拔出他的手槍,站直身體的同時,槍口已經對準兩米外的蘇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