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1)
下午進行男子組館內選拔賽時,深居簡出的喻夫人居然客串了一把裁判,她身穿道服的模樣翩翩若仙,那風姿使得觀戰的弟子們時不時有些分神。
終於在傍晚時分,男子組也決出了結果,和所有人預料的一樣,若白和亦楓分別戰勝其他弟子,取得了代表鬆柏道館參加今年道館挑戰賽的資格。弟子們很是有些興奮,因為在若白戰勝亦楓的最終戰中,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兩位師兄在功力上的進步!
上屆比賽是因為運氣不好,竟然在預賽中和很多實力強的道館分在了同一組,否則不至於進入不了複賽。而現在看來,兩位師兄的功夫又有了突飛猛進,隻要運氣能稍好些,今年打入複賽應該是問題不大的吧!
然而鬆柏道館弟子們這種興奮的情緒還沒有持續太久,就又開始沮喪低落起來。道館挑戰賽是每個道館派出三個弟子進行對抗,初薇師姐臨陣退出了不說,秀琴師姐竟然會被那個百草打敗……
明明應該是秀琴師姐勝出的!
那場比賽無論怎麽看,贏的也應該是秀琴師姐才對!
可是——
居然是戚百草勝出了。
難道真的要讓百草代表鬆柏道館去參加今年的道館挑戰賽嗎?一想到百草那拚命三郎般隻會進攻全然不懂防守的打法,鬆柏道館的弟子們禁不住一個個滿臉黑線,如果派出這麽一個人去比賽,隻怕在其他道館眼裏,鬆柏就不是二流的道館,而是最不入流的道館了吧。
而且她打敗秀琴師姐也不是那麽讓人心服口服啊!如果當時秀琴師姐沒有轉開頭去,她根本不可能踢中秀琴師姐!
傍晚的彩霞映紅了練功廳外的天空。
若白宣布今天的館內選拔賽結束,明天晨練後將會正式公布今年代表鬆柏道館參加全市道館挑戰賽的弟子名單。說完,他轉身離去,觀戰了一天的廷皓婷宜兄妹也走出練功廳,接著亦楓和秀琴等人也逐一離開。
百草沉默地盤膝坐在墊子上。
她打算等人全部走完後直接先把練功廳打掃整理幹淨再去吃飯。距離道館挑戰賽開幕隻有短短兩周的時間,她能擁有的練習時間不多了,必須分秒都抓緊才行。
她和秀琴的那場比賽實在贏得僥幸。
如果想要在兩周後的道館挑戰賽中不再單靠僥幸而磕磕絆絆地取勝,她必須要迅速地提高成長起來。可是,該怎樣提高和成長呢,師父以前經常說她比賽經驗太欠缺,指的就是這個嗎?師父,師父應該會有辦法吧,想到這裏,她忽然恨不能馬上跑去師父麵前,問問師父她該怎麽辦,哪怕接下來的時候她不吃不睡整天練功,也不想再像今天一樣勝得這麽難看。
不斷有人從她身邊走過。
她能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那一道道不友善的目光,在全勝道館的日子裏,她對於這種目光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戚百草,你不覺得丟人嗎?”
一個身影站到她的麵前,聲音裏充滿憤怒和不平,練功廳內尚未離開的弟子們不約而同看過來,百草抬起頭,見是秀達正漲紅著臉怒視她。
“你說什麽呢!”
曉螢瞪向秀達,雖然她理解秀達不高興秀琴師姐被百草打敗的心情,可是輸了就是輸了啊,秀琴師姐都沒說什麽,他大喊大叫什麽啊。
“我說什麽你不明白嗎?我在說,她知不知道自己很丟人!”秀達惱火地對曉螢吼完,又對準百草喊,“你沒有聽見我在對你說話嗎?你連站起來同我說話的禮貌都沒有嗎?用那種卑劣的手法贏了一場,你就驕傲得看不起人了嗎?”
百草慢慢地站起身。
她和秀達同歲,但是個子卻比秀達高半頭,這麽近距離地站著,秀達需要半仰起視線看她,心中的惱意不由得又勝了幾分,忍不住想去刺傷她,替姐姐出口惡氣。
“戚百草,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很丟人嗎?你有沒有羞恥心!”秀達怒瞪她,“即使你贏得了勝利,可是所有人都會看不起你,你的所謂勝利隻會讓人唾棄!”
丟人?
雖然她贏得僥幸,她拚盡全力隻憑直覺的出腿能夠將秀琴前輩擊倒確實有很大運氣的成分,可是無論怎樣也不至於被扣上“丟人”和“羞恥”這樣的字眼。百草忍下心頭的火氣,說:
“我沒什麽可丟人的。”
話音一落,練功廳內弟子們的目光裏頓時紛紛充滿鄙視,甚至有冷哼聲傳來,秀達更是氣得險些噎住,憤怒地對她喊:
“你偷襲我姐!趁她分神還沒來得及扭過頭,你居然偷襲她!用這種不光彩的偷襲手段贏得勝利,你居然說沒什麽丟人的?”
百草聽得愣住。
那一腿踢出去的時候,難道秀琴前輩還沒有準備好應戰?可是明明她是在比賽繼續的口令發出之後才進攻的啊,努力回憶了下,沒錯,她很清楚地記得她是聽到了若白繼續比賽的令聲。至於秀琴前輩有沒有分神,她並不知道,當時體力的過度消耗使得她隻能朦朧看到秀琴前輩的影子,哪裏還能看到表情和動作。
“秀達,你太過分了!”曉螢實在聽不下去,“你自己還不是偷襲過百草,憑什麽在這裏對百草大吼大叫!”
“是!我是偷襲過她!不過我也領到了懲罰,我向她道歉了!那她呢?”秀達眼睛裏像是能噴出火來,“戚百草,我要你向我姐去道歉!我要你承認,你是偷襲我姐!那場勝利應該是屬於我姐的,而不是屬於你!”
“我沒有偷襲她。”
握緊雙拳,百草硬硬地說。
“你說什麽?”
秀達不敢置信自己聽到的,曉螢也微微側頭吃驚地看了眼百草。
“我說,我沒有偷襲她,我當時……”她吸一口氣,接著說,“……我當時體力消耗得根本已經看不清楚她的狀態,我不知道她是在分神,所以我不是偷襲。”
秀達瞪大眼睛,怒極反笑,冷聲說:
“戚百草,人家都說什麽樣的師父帶出什麽樣的弟子,我原本還覺得也不一定,可是,你跟你師父真是一模一樣!隻要能贏就行是不是?無論采用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無論有多麽丟臉,隻要能贏就可以了嗎?!”
“轟”的一聲!
胸口就像有什麽東西炸開了,熱血湧到她的喉嚨,她怒目逼視著秀達,說:
“你——”
“秀達!”
不知什麽時候秀琴又折了回來,仿佛根本沒有看見因為被提及師父而渾身僵硬起來的百草,徑直將盛怒中的秀達拖出練功廳外,冷冷地說:
“快走,你哪來這麽多廢話!”
太陽在傍晚的彩霞中漸漸落下。
比賽了一整天的練功廳空蕩蕩地隻剩下百草一個人,曉螢起初還陪著她擦墊子,但是沒過多久就被兩個小弟子硬是喊出去。將練功廳完全打掃收拾幹淨,天色已黑,百草把一扇扇紙門拉好關上,默默走在回屋的路上。
路上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弟子。
每個人都仿佛沒有看見她,隻是當她走過以後,才扭頭掃她一眼,然後以某種或嘲弄或不屑或冷淡的聲音彼此低語幾句。
“百草,你不要太在意他們。”
看著沉默吃飯的百草,曉螢猶豫了下,說:
“其實,自從你那次踢飛金敏珠,使得鬆柏道館在昌海道館麵前揚眉吐氣,大家已經開始喜歡你,接受你了。隻是大家太重視道館挑戰賽,擔心由你替代秀琴師姐出賽,會讓鬆柏實力變弱,怕若白師兄和亦楓師兄身上的壓力太大,才會……”
百草的手指僵住。
是這樣嗎?由她參賽,而不是初薇或者秀琴,就會使得鬆柏道館的實力大打折扣。這就是她被大家討厭的原因嗎?既然決定了參賽人選隻能從初薇和秀琴之間選出,為什麽還要進行什麽館內選拔賽?既然進行館內選拔賽,不就是要給所有人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嗎?
“而且,他們可能對你有誤會,”曉螢撓撓頭,“他們認為是你偷襲了秀琴師姐,勝得不夠光明磊落……”
“我沒有偷襲她。”
握緊手中的碗,百草盯著碗裏的米粒。
“是,我知道。”曉螢鬱悶地說,“可是在他們看來,會覺得明明就是你偷襲了秀琴師姐卻嘴硬不承認。不過,唉,說起來也難怪他們會誤會,當時的情景,秀琴師姐是很明顯正扭頭看向庭院,而你的眼睛又瞪得大大的……”
“所以,”百草放下手中的碗,心口悶得透不過氣,“你也認為我是故意偷襲?”
曉螢怔住。
想了想,又皺了皺眉,說:
“百草,說實話哦,如果單單從眼睛來看,那樣的場麵真的很像是你故意趁秀琴師姐分神的時候進攻她。可是,你又是絕不會說謊的人,你說沒有偷襲,那就肯定是沒有偷襲。”
百草咬住嘴唇。
悶悶的胸口忽然又湧出一股淚意,她不想被曉螢發現自己突然的脆弱,猛地站起身,說:
“我去練功。”
“百草,請你不要生他們的氣,好嗎?”身後傳來曉螢央求的聲音,“我從小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誤會你也都是一時的。時間一長,他們會了解你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所以,不要生他們的氣好不好?”
“嗯,好。”
她沉默了一下,應了聲。出來屋外,仰頭看見夜空中繁星如點,她有什麽資格去生別人的氣,是她自己將比賽打得如此狼狽難看。曉螢會這麽說,其實是在安慰她,怕她太難過吧。
走進練功廳。
屋內沒有一個人,按下開關,黑漆漆的沒有光亮。就著微弱的星光,她去檢查保險絲,發現保險絲竟是被人剪斷的,而原本就放在保險絲盒子旁的檢修工具也被不知什麽人拿走了。
她沉默地走出去。
那就先去洗衣服好了,今天比賽了一整天,大家的道服肯定全都被汗濕得需要好好洗一下。走到洗衣房,裏麵竟然一件待洗的衣服和道服都沒有,幾隻她常用的盆子也被不知什麽人踩破了。
她呆了幾秒鍾。
準備回屋去找一套工具來修保險絲,距離道館挑戰賽隻有兩周了,每一個晚上的練習時間對她而言都是寶貴的。
然而,走著走著,她卻沒有走回房間,而是走到了那個安靜的地方。星光從大榕樹的枝葉間灑落,淡淡皎潔的光芒,樹葉沙沙響,在這裏,仿佛再混亂的心都可以漸漸寧靜下來。
坐在樹上。
她抱緊膝蓋,將自己緊緊地藏在濃密的樹葉間。是真的不明白為什麽她勝出了,卻不被大家承認,反而被大家敵視嗎?如果當時秀琴沒有分神,如果她沒有恰巧在那個時機進攻,那麽輸的應該是她。
如果她輸了。
取得勝利的是秀琴。
那麽這時刻的鬆柏道館就會是處在一片眾望所歸的歡欣中吧。
她那麽努力想要贏得的勝利,對於鬆柏道館而言,卻是那樣的不可原諒和不被接受。或許,她天生就是不被接受的人,無論是在全勝道館在鬆柏道館,還是在其他任何地方。
“篤!”“篤!”“篤!”
樹下忽然傳來敲打樹幹的聲音。
百草沒有動,樹下的人微微歎了口氣。
“在難過嗎?”
星光般寧靜的聲音輕輕響在夜空。
她依舊沒有動,靜靜地埋著頭,在聽到他聲音的這一刻,她明白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她並不是想要把自己藏進樹裏,她來這裏是想要遠遠地能看見他小木屋中的燈光,想要遠遠地能看到他的身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喜歡上了他的氣息,幹淨得如同帶著消毒水的味道。
樹葉沙沙作響。
她鴕鳥般深深地將頭埋在膝蓋間,感覺到他竟然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他們坐在同一根樹枝上,承受著兩個人的力量,那樹枝微微顫著,仿佛隨時會折斷。
他沒有說話。
安靜地在樹葉間陪伴她。
她也沒有說話。
感受著他的體溫混雜著那股似有若無的消毒水氣息,她忽然覺得有些疲倦得想睡,身下的樹枝輕輕顫動,就像溫柔的搖籃。她不想再去想那麽多,不管她贏得多麽艱難多麽讓大家不服氣,不管大家是否接受和承認她,她既然已經勝出了,那就必須要在這兩周內盡最大可能地提高自己。
如果她能夠在道館挑戰賽中表現得出色。
也許……
大家會認可她吧。
“咦,初原哥哥,你怎麽在這裏?”
聲音恬靜又帶些吃驚,望著同坐在樹上的百草和初原,婷宜揚起的麵容被樹葉間篩落的星光映照得格外溫柔。她的眼睛也溫柔如星,微笑著對初原說:“原來你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無論看到誰受傷,哪怕是隻小貓小狗,也要幫它治療,難怪你非要學醫不可。”
百草緩緩自膝蓋中抬起頭。
婷宜的目光輕輕落在她身上幾秒,又笑容柔和地望向初原,說:“不過你不用擔心百草,能最終贏得上午的比賽,她應該是堅強的女孩子。”
第二天晨練開始前,百草受到了一種冷漠的孤立,沒有人和她說話,沒有人看她一眼。
因為初薇退出後立刻就收拾東西去學校住校了,鬆柏道館的弟子們隻有將希望全部寄托在秀琴身上。他們紛紛圍在秀琴身旁,仿佛要用他們的態度告訴百草,他們認定昨天真正勝出的應該是秀琴。
百草沉默地做著熱身動作。
她不會輕易被這種漠視和孤立打倒,過往的幾年裏,她對於這種場麵早已習慣得麻木了。
然而,當晨光中的若白站在集合在庭院裏的隊伍麵前,目光淡淡地從每一個弟子身上掃過,開始正式宣布代表鬆柏道館參加兩周後的全市道館挑戰賽的弟子名單時,百草卻驀地緊張起來。
“……和以往每年的規則一樣,每個道館選派出三個弟子參賽。經過昨天的館內選拔賽,鬆柏道館的男子選手由亦楓和我出任,而女子選手……”
她咬住嘴唇,默默凝望著腳下的草地,雙手握在身側。
她沒有勇氣去看周圍弟子們的反應。她知道,鬆柏的弟子們都希望是秀琴出戰,而不是磕磕絆絆才贏得勝利的她,也許他們都正在期待著她能主動放棄出賽資格。
可是……
可是……
“……雖然在昨天的女子組比賽中,百草最終戰勝了秀琴,但是綜合考慮她們兩人平時實力和表現……”
清晨的陽光清冷清冷。
庭院裏突然寂靜得隻能聽見風吹過草尖的聲音,鬆柏道館的弟子們睜大眼睛,屏息地閃過不敢置信的欣喜。
緩慢地——
百草抬起頭。
耳邊嗡嗡地仿佛有細碎的雜音,她有些聽不清楚,隻覺若白的聲音清冷得如同飛旋在庭院的縷縷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