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希與安倍

染塵說過,清朝道光至鹹豐年間,西方血族曾試圖大規模入侵,最終以失敗告終。因為東西方人類體質不知名的相異之處,反而製造了大批的失敗品,也就當時傳聞甚廣的吸血僵屍。

伯希講的,應該就是這段曆史。

當初聽時,隻是完全與自己不相幹的過去,最多聯想,不過是吸血鬼多年的實驗終於在我身上成功了而已,此時看來,原來我才是因,那些因為轉化失敗而化為僵屍的犧牲品才是果,盡管一百五十年前,我還不是我自己。

安赫曾說,血族之中對征服人類與世界有興趣的,並不太多。

可這樣的積心處慮,犧牲無辜,又算什麽?

我隻覺一路走來陣陣疲憊,最初願意加入血族的那個小小的秘密,在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中漸漸顯得模糊而遠去,那些遙遠的過去,那些不可捉摸偏又被告知注定的未來,仿佛我隻是作為印證預言的存在而存在,除此之外,本身毫無意義。

伯希的視線始終不曾在我麵孔上移開,而此時心緒翻飛的我想必很難完美地掩飾住臉上複雜的神情,但他對此一語不提,隻是繼續講述著過去:“血族將普通人轉化為同族的手段,大多是通過吸血與反哺自身血液,然後人類的軀體經有屍化、複活,成為黑暗的生物。在西方本土,有些人類天生趨向光明,有些則偏於黑暗,當然,也有介於這二者之間的存在。血族挑選轉化同族的候選人非常簡單,前者完全不用考慮,後者則輕而易舉,若是趨向不明確的人類,一般來說,也隻是轉化過程艱苦些,但隻要加以恰當的誘導,最後也能達成目的。”

既然如此,你們既沒有滅族的危險,嘴上也說著沒有太大的野心,為何要將希望寄托在東方,那個預言,究竟許給你們一個怎樣的未來?

伯希的聲音仍然響在耳畔:“那次的潛入,花費了我們極大的代價。因為在試驗轉化的不久,失敗品吸血僵屍的走失,驚動被當地分別稱之為‘天庭’與‘天人’的東方異界管理者,我們同去的有12名族人,能力高低不一,然而最後順利逃脫誅殺的,也隻有我一人而已。”

說完這段話,伯希停止了講述,他講話的速度一直很慢,卻聽不出多少沉痛的情緒,我以為他的回憶已告一段落,便接口發問:“所以在這拉德爾之地,隻有你一人能夠分辨出東方的異能力量?”

他搖了搖頭,似乎有點嘲笑我的天真,又解釋道:“就像光明與黑暗永遠勢不兩立一樣,那次想要把我們趕盡殺絕的,是東方的光明力量的派係。你體內混在魔力中的那股力量與那不同,卻是西方非常難見到的力量,混沌。”

西方罕見的力量,混沌?我聽得有些不太明白,隻好繼續追問:“那麽,你後來在那時候也接觸到了這樣類似的力量?”

話一出口,我便有些懊惱,到底是成了精的老鬼,三套兩套就把我隱藏了那麽久的關於力量的秘密給套了出來。我偷眼瞧去,他神色之間沒有多少在意的樣子,想來在朱安關於染塵的報告中早有預料,就算是實際求證,也在吸嚐我的血液之時完成了。

伯希又笑了笑,話鋒一轉,轉到了一個幾乎沒什麽關係的問題上去:“你不覺得奇怪嗎?這一路自東方輾轉到西方,盡管大家在看見你本人之後都感到失望,卻仍不完全放棄對預言的憧憬,西莫伊斯甚至仍然願意以尼薩亞一族的立場出麵,公然站在了拉德爾族這一邊。”

我曉得他這樣問一定有他的深意,在細細回想了一遍西行之旅後,一個人名跳上了心頭:“安倍雅也,是他對不對?你們那次東方之行並沒有完全失敗,最終算是成功了一半,把一名東西混血兒轉換成了吸血鬼!”

伯希讚許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說對了答案,但概念卻錯了,我們算不上成功了一半,安倍雅也,隻是極其偶然的情況下,完全不曾預料產生的結果。”

我靜靜等待他的說明。

“安倍雅也,是我的兒子,生物學上的,真正出於我血脈的後代。”

我因震撼而抬首直視他的眼睛,然而,看到那雙熟悉而相似的灰藍色,雖然更淺些,但確實與安倍雅也的雙瞳是一個色調。

朱安在鄉下別墅的血族知識普及教育中提到過,一旦成為血族,除了懼怕陽光外,失去生育能力也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之一。

獵豔、**,這是吸血鬼永恒生命中的主要享樂節目,但同時,作為冥冥之中自然平衡萬物的法則之一,吸血鬼無法擁有自己的子嗣。

吸血鬼與吸血鬼誕下純血統的血族,那幾乎是千百年前的一個傳說,朱安說,至少據他所知,現今血族之中,沒有這樣的生命存在。

不僅因為血族的男性,生理機能在**時產生的體液是除去形式享樂之外別無意義的死精,更致命的是,血族女性自成為吸血鬼起,便不會再有月事**,遑論傳遞生命循息。

伯希一定比我更清楚這一點,所以才強調告訴我,安倍雅也是他的親生兒子。

所以我思考後問他:“是——力量?源自東方混沌的異能?所以導致了安倍雅也的出生?”

“雖不中亦不遠矣,”伯希突然用中文說了句古語,“安倍雅也的母親,來自一個非常古老的日本家族,正是她令我接觸到,光明與黑暗之外第三種力量,混沌。”

我想起從前看過的一部電影,野村萬齋作的主演,超越凡人靈秀異常的人物,細而上挑的丹鳳眼,笑一笑,顛倒眾生的萬種風情。

那角色的名字,便喚作安倍晴明,日本史上最為神秘傳奇的人物之一。

伯希說:“我費盡力量,躲過中國大陸‘天人’的追殺,一路逃至極東的一個小島,那便是日本,在那裏,瀕死的我被雅也的母親安倍芳子所救,而她,是古老的陰陽道之尊安倍晴明的直係後裔。”

安倍晴明,原來那樣的人物,那般的異能,是真實存在過的,我怔怔地想著,曆史洪流之中究竟有多少傳奇是可以真實可信的呢。

“正是芳子,讓我對陰陽道有所了解,讓我對東西人類血液之中的疆域限製究竟是什麽,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伯希至此,言語神情中第一次顯得有些興奮,“那便是信仰!歸根結底統馭著肉體,主宰著血液流動的,是人類的精神,而精神構造中,最為重要也最為神秘的,便是信仰的問題!”

——“在西方,人類的信奉非黑即白,那些既不趨向光明也不偏向黑暗的人類,隻是出於茫然狀態,沒有做出選擇而已;而東方不同,東方的人類,除了信仰光明或者黑暗之外,還有第三種選擇,他們可以選擇信仰混沌!而力量便自信奉而來!陰陽道原自中國五行說,然後與本土的宗教,甚至是經由唐朝時傳來的一變再變質的佛教結合,形成了新的信仰,而那信仰產生的能力,便既不全屬於黑暗,也不都歸於光明,而是將這兩種力量混合之後的,混沌!”

我心中驀然一動,染塵教給我的,是道家的修行方式,理當算作東方天庭的力量,伯希卻說我的體內的力量屬於混沌,這並不合理。

伯希還在往下說著他那偉大的推測:“150年前的中國,道教與佛教,以及儒教都發展到了某種極致,因此也產生了一種非常奇怪的,西方從有過的現象,那就是,那時的人可以並且大多同時擁有一個以上的信仰,而多種信仰在他們的精神結構中並未產生矛盾衝突,而是以人類特有的模糊概念,將之並存、相容,使精神長期而穩定地處在了黑白之間的混沌狀態。而血族強製的轉化,使這種平衡破壞後,無法達到新的黑暗的平衡,因此魔力反而成了劇毒,將那些人類的精神結構徹底破壞,成為了除了嗜血的本能外全無零值等同於行屍走肉的吸血僵屍!”

我謂然一歎,初見染塵時,我曾感慨本土宗教的沒落,佛家的徹底入侵,現在看來,倒是全國人民因此獲救,免受西方魔族的荼毒這一劫了。

“那麽安倍雅也呢?芳子夫人為何可以為身為吸血鬼的你生下一個孩子來?”

“具體緣由我至今還不得知,”伯希興奮的神情逐漸消減,恢複了平日散漫的模樣,“當我覺得自己差不多想通關鍵之後,我決定盡快趕回拉德爾族,與族人關於預言做進一步的探討。芳子卻在共同相處的三個月中,對我日漸情深。血族中人,對於貞操大多毫不在意,於是我便與她發生了關係。芳子她明知我是凡人屍變後化作的魔物,但不知使了陰陽道中什麽密術,在我臨走之際,告訴我,她極有可能有了身孕,而父親,除了我之外,別無可能。我本去意已決,但芳子所說的,不僅是我潛入東方的根本目的,更是血族之中千百年來不曾發生過的奇跡!於是,我又留了足足半年,直到那個孩子降生。”

半年?也就是六個月了,人類的妊娠期是十個月,安倍雅也怎麽算都未足月出生,我直覺他的出生一定另有波折:“那麽生下之後呢?安倍雅也我是看到了,芳子夫人呢?她沒有被你一起帶回拉德爾族麽?”

“死了,她已經死了,”伯希平平地答道,“她是史上最強的陰陽師之後,體內混沌之力遠比常人要強,懷上那個以異術強求而來的孩子之後,身體更是負擔沉重,她為保住孩子性命,拚盡全力賭上生命,將所有黑暗魔力造成的破壞全部一力承擔,最後孩子不足九月便生了下來,而她在生產之後,僅僅留下孩子取名為‘安倍雅也’的請求,便因耗盡力量油盡燈枯而亡了。”

在然後,自然是安倍雅也被伯希帶回西方,估計還經曆了種種不小的事故,才變成了今天這個身份,阿米利婭長老的下仆。

難怪他對我始終眼底有怨有恨,“洛西”這個人,大約是自出生起就影響了他全部的人生與命運。

隻可惜,我比他還要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