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謙益要來,慧雲自然出來款待。這與見錦春又不同。但出家之人,總是心存慈悲,縱然帝王來訪,慧雲也不過如此招待。
但謙益是忘年交,慧雲便請他入幽深禪房入座。
慧雲給謙益斟茶,謙益趕忙起身謝過。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謙益欣賞的就是這些個。慧雲喟然歎息:“新朝建立數十年,一切俱是百廢待興。想從前的那些事,不提也罷。”
謙益聽了這話就疑心,因就問:“方丈此言何意?”想這些舊事,這幾年也有人隱約與他提起過。一次兩次的,謙益倒是上了心。
慧雲就道:“前朝舊事如流水。我是個入了空門的和尚。想這些,老衲不該與你說。”
謙益就道:“想那些舊事,我也知道一點。當年邊關那一仗,也甚是激烈,卻是死了許多人。”謙益思怔方丈此言,莫非是有感而發?他恍惚知道,慧雲大師未出家之前,好似在邊關呆了幾十年。
他想細問,但慧雲又將話題說到別處去。“我送你幾盆水仙。這冬日裏的水仙,綻放的極好。”慧雲說,出家之人,與俗世的花草也是無緣的。但因這水仙是在這山裏發現的,且栽培了花開的也香。若丟了,反可惜了。因此,不如送給有緣之人。
謙益聽了,就詫異。渭城的水土,是不易養活這些水仙的。這也是難為了方丈了。謙益接受了,好生謝過。謙益騎驢回去途中,已然是黃昏了。
慧雲在廟裏煮了清粥。說是清粥,到底也添了些野菜竹筍蘿卜芸豆,滋味也不錯。謙益喝了兩碗,也覺滋味不錯。
待到元日過後,他便會再來拜訪。
謙益雖然讀書不少,但視力極好。走至竹林一個拐角,頭略一低,偶然發現雪地上有一塊碧玉般兩眼的東西。謙益看了一看,遂下毛驢,他將東西撿起來,心裏一驚,這是一串碧璽。本來,錦春是繡了個荷包,將碧璽藏了進去係在腰間的。但這幾日,她隻是將碧璽扣在了手腕上。謙益這些時日因未見錦春,所以不知她有這麽個東西。
謙益是君子,不管多好的物價,俱是拾金不昧。他撿了起來,放入懷中。尋思著這是何人留下的?但大致是一個女人。
黃昏落日,謙益也到了城裏,毛驢兒噠噠響,謙益路過錦春的繡行門口,突然想知道她在幹什麽?其實,不用看,他也知道錦春在手不停歇地飛針走線。但他就是想看看。
這些時日,錦春借口忙碌,與衙門已然少來了。這讓他的心裏,感到說不出的寂寥。心裏的失落,又無法對人說。雖然荷娘時不時地過來看望他,或送些東西,但謙益總是淡淡相待。
不如……索性就進去。謙益下了驢兒,阮成眼尖就看見了。“大人……”阮成過來行了禮。
謙益趕緊叫他起身。阮成白天裏來錦春店裏幫忙,晚上則回街西頭自己的住處。但錦春為人殷勤,見他一人孤苦,回去後還要開灶起火,索性將自己做的炊餅糕點等送給他。阮成待錦春更是中性耿耿。
謙益知道阮成走了正道,也為他高興。寒暄了一番,阮成自覺地就要走。他的懷裏,揣著香兒給他的三個饅頭。回去後,就著鹹菜豆腐,吃著也極香。
豈料,毛驢兒的叫聲,已經讓屋裏頭的錦春聽著了。她心裏一陣激動。香兒機靈,已經將厚厚的簾子掀開了。
“崔大人,您來了……”
這個時候,阮成駕了馬車,已經黯然回去了。
錦春也站在了廊子底下。不管什麽時候,她對謙益都是心存感激的。“崔大哥好……”
謙益就微笑。見了錦春,不管多繁瑣的事,他都是如沐春風的。
“多日不見了,想來看看你。”謙益隨著錦春進了屋裏。堂屋中央,擺放著一幅錦春正在繡的海棠春睡圖。看著那繡繃上的枝葉脈絡栩栩如生,謙益就感慨起來了。“錦春,你的技藝又精進了。”
“哪裏,不過還是老樣子,不過繡的多,熟練罷了。”
“你謙虛了,我看著就甚好。不過,將近年關,你也要注意身子。”謙益知道,錦春不缺錢,她隻不過是喜歡刺繡,想完成母親沒完成的事。
錦春請謙益喝茶。香兒將小火爐提了過來,二人當爐煮茶續話。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此刻,謙益想的就是這些。他淡淡笑了笑,問錦春:“近日,柳石然可曾找過你?”
錦春就搖頭。“沒有。但願我的日子能這樣一直平靜下去。”
“嗯。”
謙益喝完了,錦春又給他續上一杯。
“這日頭雖冷,但不幾日就立春了,熬過就行。”說著這話,謙益想起了往日讀書,寄居在那破廟,晚上就著鹹菜喝幾口小米粥,一麵在對軒窗吟誦苦讀。如今想來,卻也不覺得苦。隻是,每每回憶之時,謙益腦中總會想起夜晚天邊那一輪圓月,滿天的星鬥。
“是的,熬過就好。”錦春也默默地。
一時,他們就不說話了。這是他們的默契。品著茶,各自想著心事,這便就好。
突然,謙益懷中的那串碧璽,倏忽落在了地上,璀璨奪目。錦春一看,心裏驚喜異常。忙忙又細看了看,這才告訴謙益:“崔大哥……這……碧璽……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謙益就說了。
錦春就道:“這碧璽是我的。”她將今天自己和香兒去那廟裏祈福一事告訴了謙益。
謙益聽了,就笑,又默默地怔了怔,這才告訴錦春:“你我……也是有奇緣。你的碧璽偏偏被我撿了,不早不晚地。”
他一說起這個“緣”字,不自覺就紅了臉。錦春也看出來了,也頓了頓,心裏也是一片害羞。
“好,既是你的,如今正是完璧歸趙。”
這個典故,用在這裏並不妥帖,但顯得珍重。錦春又再次謝過,方將碧璽重又戴在了手腕上。她撫摸著碧璽,歎息了一聲:“這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我自當要好好留著。”
眼看,天就要黑了。雖然在外人看來,二人是異性的兄妹,但男女有別,還是不得不防。謙益起身要走了,錦春便出院相送。
那毛驢兒見了錦春又鳴叫了起來。錦春就笑了笑,將幾根胡蘿卜拿來,喂到毛驢兒嘴裏。
謙益就感慨:“它雖是畜生,但對你也熟稔了。你對她好,他也知道。”
謙益走了。錦春一直送他出了巷子口兒,看著人影消失,這才轉過身。謙益隻是揮手叫她回去:“錦春,來日方長……”
錦春聽不大清楚。他說的,是這句話嗎?
嗬嗬……來日方長……這日子這般悠長,的確能……來日方長……
翌日。阮成早早地就來了。
香兒看著他,前轉後轉的,方才笑:“阮成哥哥,昨兒個晚上你沒睡好?”
“為什麽這樣說?”阮成彎腰給馬兒喂飼料。
“你瞧你,滿臉的黑眼圈,真正比銅錢兒還大呢!”香兒說著,將手指彎成一個圈圈,誇張地告訴他。
“是嗎?”
“你瞧!”香兒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裏取出一麵圓圓的小銅鏡。
“還真是!”阮成接過,照了照,坦白地一笑。
“告訴我,到底為了什麽,你睡不著呢?”沒事的時候,香兒總喜歡打趣阮成。她覺得阮成除了幹活趕車,性子悶悶的、憨憨的,實在怪有趣兒。
“哪裏?許是我屋子有一隻蟑螂……夜裏打了蟑螂……”阮成隻想搪塞過去。
香兒也還天真,就給阮成幾隻橘子,說桔子皮擦了臉,能治黑眼圈兒,極有效的。
“阮成,來了啊!李員外娘子的繡枕,已經好了,你送過去吧。路上小心。”錦春出來了,將一個綢緞包的包裹遞給了他。
阮成接過了。他有點不敢看錦春。昨夜裏,他躺在**,翻來覆去的,不能入睡,卻是做了一個春夢。夢裏,他和錦春住在一個開滿桃花的山腰上,那裏,漫山遍野的桃花。錦春竟然對他盈盈一笑……
阮成失了魂魄。他知道自己不該,也不配。他懊惱,覺得這樣褻瀆了錦春小姐。她是他的恩人,自己窮的幾乎一無所有,拿什麽匹配錦春?
但不該想,卻又偏偏要想。人就是這樣奇怪。
今日不大順遂。阮成前腳兒剛走,錦春回到屋裏,忙忙地,一時才想起來,今日該去後巷王婆那處送帕子。錦春就懊惱自己記性不好。不然,可以叫阮成順便捎帶過去。
她是個信守承諾之人。不管如何,今日都要送過去。香兒和兩名繡花姑娘正忙著打理繡線,也走不開。如此,也隻有自己去了。
外麵有風,今日天不好。錦春進屋穿了一件厚棉襖,又換了棉裙子,將帕子藏在袖子裏,頂著呼嘯的風,就這樣出門了。
王婆住的後巷,離這裏並不近。
錦春想抄小路,走至一家茶肆前,不料就看見了一個人——柳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