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建築係的學生們最愛上的課之一就是風水學,基本上你什麽都不用幹,而且不擔心老師抓人提問,隻要聽著老師吹牛就可以了。尤其是王風這樣的外聘老師,本來沒有受過正規的台風教育,講起這些東西更是眉飛色舞、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房間的材質不能用柳木、槐木,因為據說柳木容易成為變怪,槐字中有個鬼。《淮西縣誌》載:有宋氏者,屠牛為業,以槐木為居,成半月,合家死床,都無傷痕。
房間的大梁不能用青(黑)和紅色,紅色不利男主,青色不利女主。《三國誌裨史》載:帝(曹丕)夜夢梁上青光屬地,問諸周宣,宣雲:“天下當有貴女子冤死。”時帝已遣使賜甄後璽書,聞而悔之,遣入迫使者不及。
如果大門不幸被漆成黑色,你就等著遭殃吧。《曹氏訓》載:中山王為宮室,漆其門,夜夜聞女子冤哭。後遭祝融,宮人死者十九。
永遠也不要用骸骨做建築材料。《灤陽續錄》載:鄉人吳某,夜夢黑人立其屋上,擲下一犬齧人,後其屋無故自坍,妻女皆為所殺,於破壁中揀得犬骨一具,方憶曾與匠造相詈,蓋報仇耳。
家中的器物不要太長時間不移動位置.
門楣上不要放錢。
天花板不要做成黃色,地麵不要做成黑色。
………
諸如此類。聽者聽得很有意思,講者也是講得唾沫橫飛。就這樣到了最後一堂,馬上要放假了。王風靠在講台上看著大家,目光忽然沉鬱起來。他走到黑板旁邊,在黑板上畫了一條南北流向的河,河東河西是兩個小村子,他說:最後一點要說的是:選擇好你蓋房子的位置。我來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1946年.冬。中國北方的某個山區,一條已經冰封的河分開了兩個小村子,河東的村子叫做東水,河西的村子叫做西水,兩個村子合稱為雙水屯。那年快過春節的時候,西水某村婦忽然收到一封信,找那識字的人一問,說是秋天外出逃荒的人們等不到開春,要在年前回家。
“逃荒的人要回來!”這消息在村子裏傳開,整個村子炸了營。往年他們總是要挺到開春的時候才回來的。這樣做無疑是有很多理由的:東西不夠吃,為了防止餓得發慌的村民把來年的種子也吃下肚去,曆來總是由丈夫們商量好了把全村的種子分開埋藏在幾處,然後集體外出逃荒,不知道種子埋藏在哪裏的妻子們則帶著孩子在家苦熬。一年又一年都是這樣。但今年他們居然中途要回來了。糧食會不夠的。種子會被吃掉的。但沒有別的辦法。丈夫們就要回來了。
表麵平靜氣氛下的恐慌延續了兩天,第三天傍晚,丈夫們敲響了各家的房門,出乎意外,他們看起來並不瘦,也沒有浮腫,氣色相當不錯,但他們確實是兩手空空的。妻子們把他們迎進家門,他們就坐在炕上不說話。妻子們把南瓜野菜飯拿來,他們就吃,把水端來,他們就喝,然後就是沉默著抽煙。就這樣過了一個晚上。
第四天各家的男人湊到了一起。不多久女人們也自動地湊到了一起,因為男人們談話的內容不小心透露了出來:他們要去把種子挖出來,搬走。討論的中心內容就是如何說服自家的婦女。而婦女們討論的就是如何不讓他們說服。
果不其然,當天晚上各家婦女就遭到了丈夫的唐僧式勸說,但婦女們都隻沉默地聽著,一言不發。其中一些男人火氣上來,動粗。村子裏哭聲罵聲響成一片。結果是無人勸動。因為男人們沒有理由,女人們理由充足:這是我的家,我的故土,我的鄉黨,我一輩子的辛勤血汗全都在這裏,你憑什麽說走就走?走,我們能走到哪裏去?最後,時間仿佛得到了輪回,所有的男人又恢複到剛剛回來的模樣:悶頭不響地抽旱煙。
直到第五天。有一個東水村的婦人來串門了。雖然名義上是兩個村子,但因為住得近,地在一處,兩村的人也算半個鄰居。兩村的男人一起逃荒,女人一起在家裏守候,按照當地的土話來說,是“老鼠也一同養著”的交情。她聽說西水的男人回來了,於是就來打聽打聽丈夫的情況。她去那家的婦人連忙把她迎進屋,倒了水,而男人卻躲進了裏間。
東水村的婦女喝了一口水,說:我找大哥有事情。我想問問我男人,怎麽一直也沒有個信?
於是這家的婦女就進裏間去說自己的丈夫:你怎麽躲起來了?知道不知道的也給人家說啊。丈夫卻隻是張惶地望著她,許久才說了一句:沒見著,我們兩村人是分頭走的。不知道。他喃喃地說完這句話之後,門簾被挑開,那個來找他的東水婦女進門來了。
丈夫看了看東水婦女,囁懦著說:啊,那個,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但是東水村婦女卻不說話,隻是直勾勾地盯著男人腳上的鞋,忽然之間,她大叫一聲:這鞋是我男人的!是我一針一針給他衲的!怎麽會到你的腳上?你說!
丈夫依然不說話,隻呆看著東水村的婦人,婦人猛地轉身衝出屋子,高聲叫喊:殺人啦!殺人啦!遠處幾個西水村的男人聞言,向這邊跑來。婦人跑到第一個男人身前哭訴:不得了啦!我男人的鞋,穿在……
話聲到這裏嘎然而止,男人手中的半塊石頭砸在女人頭上,她一聲不出地摔在地上,幾個男人圍攏過來。
怎麽辦?大家商量著。
埋了吧。
別埋,太餓了。真的,太餓了。
去,拿砍刀來。
屋子裏的男人崩潰了。他哭了起來。半晌,他才對自己的女人說:東水村的男人都回不來了。他們都被我們吃了。他們都被我們吃了。女人的頭發根瞬間就炸了起來,一股涼氣從腳後跟一直衝到頂門。
“我們在外麵逃難,後來估計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往回走,早早就來到了河的下遊,但是又不敢回家,就去山裏挖草藥換幾個錢存活。大雪封山,我們迷了路。轉了幾天,東西都吃光了,餓得發瘋,餓得啃自己的手!心裏象有火在燒,後來我們就碰到了東水村的男人們。”
“他們已經有好多人死了。活著的幾個也奄奄一息。他們說他們不知道怎麽的就進山來了,我們一看死人,臉色發灰,身上沒有傷口。他們也沒有飯吃,我們都乏了,就隻有先在這裏呆著。後來我一覺醒過來,往外邊看,他們已經在吃了。”
外麵傳來喧鬧聲,幾個男人正在用砍刀分割剛才的婦女,但是那已經被卸掉左腳的婦女卻悠悠醒了過來,咿咿呀呀叫得不成人聲。男人們一語不發地用砍刀向她身上招呼,遠處是雪封的山,快過年了。
講到這裏,老師開始沉默。學生們也一言不發,與其說是被故事吸引,不如說是被一種恐懼攫住了心靈。良久,才有學生問:“那後來呢?”
王風慢慢回答:“後來,沒過幾天,西水村的人不明不白地成批死亡和發瘋,據說有人竟然看到那些被吃掉的人,在暗夜裏圍著每一戶人家轉圈。再後來,剩下的人等不到元宵節就都搬走了。東水村的男人們最終也沒有回來,誰也不知道是什麽讓他們自動走進山裏去等死,開春的時候,沒有種子的東水村婦女們無奈逃離了家鄉,雙水屯成了名副其實的荒村……時間過去很久,原來的小小西水村漸漸成為了新興的城市,地盤擴張,在東水村的舊址上建起了一所大學。”
下課的鈴聲響了,王風夾起講義,對仍然在發呆的學生們鞠下躬去:“下課。”然後他又抬起頭,微笑著說:“所有回家和留校的同學,我祝福你們好好享受你們的假期。”
學生們收拾起自己的東西,陸續走了出去。王風把夾在腋下的講義重新放回講台,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小的羅盤,走到窗前,左手掐著指關節,嘴裏也不知念著什麽。
教學樓有五層,後麵是兩棵楊樹,也不知有多少年了,長得比教學樓還高。
白楊過去是葬樹,隻有種在死人墳頭的,現在沒這種講究,而且樹長大了也和人一樣,也需要尊老敬賢,等標誌牌一掛也就砍也砍不得了。這兩棵楊樹因為太高,連教學樓的頂樓也總是涼陰陰的一片,風一過就“嘩嘩”的響。漢詩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聽到這種聲音,不自覺地就有了點寒意。
一陣風吹過,天還早,可天色卻暗了下來。大概是要下雨。這陣風吹得兩棵樹都“嘩嘩”直響。
王風看著羅盤,一邊調整方位,嘴裏還在默默念著。誰也聽不到他念些什麽,不過這時如果有人來的話,一定可以看見他緊鎖著的眉頭。
那個羅盤也不過手掌一樣大,上麵卻是乾坤震艮坎離巽兌排得密密麻麻,幾乎把一個羅盤麵都擠滿了。羅盤已經呈現一種暗紅色,油潤光亮,幾乎象玉石一樣,這樣的顏色隻有摸上幾百年才會有的,如果不是上麵的木紋,誰也不會相信這羅盤本來是用木頭做的。
他的手指忽然停住了,大拇指本來剛好掐到左手中指的第二指節上,這時,養得長長的指甲已經刺入皮肉,一縷鮮血象一條小蛇一樣滑過皮膚。可是王風卻象什麽也沒有感覺到,還是看著教學樓的西北麵。
越過那兩棵高大的白楊樹,遠方是一大片廣袤的空地,上麵插了一塊大大的牌子,仔細看能看到上麵寫著“東海堂株式會社”幾個字。
“王老師。”
忽然有個人從門外探進頭來。王風吃了一驚,回過頭看了看。
那個人叫趙淳,是王風帶的一個學生。王風的臉上沒有露出什麽異樣,把手裏的羅盤放進口袋,嘴裏說:“趙淳,你還有事麽?”
趙淳有點遲疑地走過來,道:“王老師,剛才你說的那個故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那故事啊?是我被學校聘到這裏的時候,一個朋友講給我的,怎麽了?”
“你那個朋友又是怎麽知道的?”趙淳追問了一句。
“等我將來碰到他給你問問吧!”王風無奈地說,這種回答好象有點敷衍了事。可是趙淳也沒有在意,隻是道:“我查過我們學校的建校史,那裏說得很不詳細,上麵說這裏原來叫雙水屯,日本人來的時候這個屯已經荒廢了,一個人也沒有,後來才又重新興起。老師,你說的東水村西水村就是這兒麽?”
王風朝他笑了一下:“管他是不是呢?我還是關心今天晚上吃什麽?”
趙淳還想說什麽,王風已經夾起了講義,說:“走吧,我來關門。”
趙淳先走了出去。王風把門關上時,那一瞬間他好象看見了窗口映入的一個影子,可是眼前一花,定睛細看時卻又什麽也沒有。王風笑了一下,腦海中泛起一張永遠都是笑著的臉,透過已經有點昏暗的玻璃窗,隻可以看見那兩株白楊樹之間夾著的一塊“東海堂株式會社↖”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