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天空黑得像潑了墨,沒有星子,沒有一點兒光。

一個駝背的男人站在窗邊,望著天空。他身上披著大大的鬥篷,盡管夏夜並不涼快,他還是緊緊攏著披風,臉也埋藏在陰影裏。

“在看什麽?”彼得洛夫劃著輪椅過來,停在幾步開外,問梁稚。

梁稚沒有回頭。“月亮。”

“今晚哪裏有月亮?”

“天氣預報說有。”

“天氣預報也有錯的時候,好了梁稚,不要想該死的天氣預報了,過來吧,去把1507帶回來。”

“天氣預報原來是騙人麽?”梁稚語氣冷峻,空氣似乎都降溫了,“對了,你也總是騙我呢。”

“梁稚。”彼得洛夫眯了眯眼睛,加重話語裏的壓迫。

梁稚對他的脾氣變化仿若不覺,看著夜空,自顧自地說:“你跟我說連撼沒有匹配的容器,消亡了,你跟我說‘原’已經消失了,我就是真正的梁稚!可是呢!”

梁稚轉過身來,怒視彼得洛夫,“可是連撼沒有消亡!你拿走了他的屍體,剖開了他的大腦,提取了傑曼素,用在你這群綠衣服的家夥身上!”

角落裏靜候著一名身著綠色製度的實驗體,他沉默不語,低垂著頭。他隻是負責給彼得洛夫將軍推輪椅,別的沒他的事,也沒他說話的地方。似乎不是錯覺,屋子裏的溫度越來越低了!

梁稚經過又一次生死打磨,具象化精神力的能力再一次提高,如今他不費吹灰之力,就看到了在綠衣人身上,有連撼的精神力。

——小小的一團,就像躍動的火光。

“還有‘原’!‘原’明明沒有消亡!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現,我現在也不會淪為這副鬼樣子!”

梁稚用力拽下鬥篷狠狠砸在地上,露出他枯瘦、佝僂的身子,皮膚上是深深淺淺的皺紋和老年斑,細細的雙腿一長一短,每走一步,人就上下起伏。還有一條腿患有靜脈曲張,給梁稚帶來了痛苦的煎熬。

這是一個醜陋的老人。

更可怖的是他的臉。

一張溝壑縱橫、遍布疙瘩的臉,又肥又大的塌鼻子上有一顆大痦子,扁厚的嘴唇,一個齙牙從中突出,還有出奇短的下巴。

彼得洛夫對他這副鬼樣子好似無動於衷:“這不是問題,梁稚,這副容器隻是暫時的。對了,告訴我,為什麽你沒能占據1535?”

“我怎麽知道,八成是你的實驗有問題吧。”梁稚冷笑,他知道彼得洛夫最聽不得這話。

彼得洛夫確實很不高興,但他沒有發作,“梁稚,至少有一件事,我是從來沒有騙過你的。”彼得洛夫直勾勾地盯著梁稚,兩人於無聲中以目光交鋒,無形的硝煙彌漫,彼得洛夫說:“我讓你活著,一直活著,不是嗎。”

活著!

到底是活著,還是折磨?他不過就是彼得洛夫的工具罷了!活著——笑話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啊!”梁稚眉角高高挑起,癲狂地大笑起來,笑聲慢慢收落,梁稚心裏也做出了決定。

“1507出現了人格分化的狀況,很不穩定,回收時出了點問題,我就近找了地方讓他休眠了。我會把他帶回來,不過——”梁稚踢了踢腳邊的黑袍子,“給我換個容器,這個又老又醜。”

“沒問題。”彼得洛夫對他這個要求並不意外,也不覺得為難,畢竟他還培養了一堆高質量的容器。

“你過來。”彼得洛夫對角落道。

角落裏瑟瑟發抖的綠衣人以為他們終於結束對話,可以離開這個極寒之地了,忙不迭上前接手輪椅。

彼得洛夫示意他別動,問梁稚:“這個怎麽樣?可能沒那麽契合,先將就試試吧,我會讓人把1535帶來的。”

梁稚雖然不喜歡彼得洛夫手底下這群綠製服的實驗體,但畢竟是年輕力壯的、身體素質極好的實驗體,與那群穿白袍子的是雲泥之別。而眼前這個實驗體確實足夠年輕,不過十七歲,皮膚細滑、麵容稚嫩,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他眼裏的迷茫盡顯單純,貓兒一樣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嗬,您可費心了。”梁稚無不嘲諷。要說彼得洛夫不是故意帶這人過來的,他可不信。

“那就留給你了。”彼得洛夫笑了。自己轉著輪椅往外走,在他背後,綠製度少年倒了下去、老人也倒了下去,而後少年踉踉蹌蹌站了起來,活動著身子——彼得洛夫對身後的動靜一點兒不關心,隻是出門前又提醒了一次:“別忘了1507的事。”

“知道了。”——蒼老沙啞的聲音,已經變成少年獨有的公鴨嗓了。

彼得洛夫獨自走過長長的走廊。路過一扇窗戶的時候,他停下朝外看了看,這個夜晚,確實過於黑暗了。

“父親。”角落裏走出來一名皮膚黝黑、理著板寸頭的男人。他叫亞瑟,是彼得洛夫的養子。

“噢,是你啊,亞瑟。”

“您在看什麽?”

“看黑暗。”彼得洛夫笑笑,“準備得怎麽樣了?”

“準備好了,‘獵手’計劃,將全麵開啟。”

///

“吃飯!”

柳平川蜷縮在角落裏,等送飯的人走遠了,才挪過去拿走食物。他的樣子很狼狽,肩背上有被拖拽過留下的泥灰,衣服上好幾處裂口,手掌膝蓋的擦傷都是輕的了,唯獨額頭上一道豁口,紅通通的腫著,有發炎的跡象。因為脫水,嘴唇幹裂脫皮,一說話就扯著疼。

食物邊上還有一管藥劑和一支注射器,柳平川拿了所有東西,返回昏暗的角落,思考是否要叫醒連詵。他們從小旅館離開後,沒跑多久,就遇上了梁稚。柳平川和連詵想著至少要藏住常曉玫,一番搏鬥後,梁稚重創他們,柳平川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就被囚禁在這裏——一個沒有窗子、沒有家具的空屋子。

被囚禁數日,梁稚始終沒出現過,隻有一個男人每天給送飯送水,也不多話,東西放下就走。而且不知道為什麽,柳平川和連詵沒有被分開,而是被關在了一起。

處處透著不合理。

柳平川又陷入思考中,他就蹲在昏睡的連詵麵前,一會兒琢磨梁稚的事,一會兒又琢磨該不該叫醒連詵,他也不知道自己叫醒的到底會是連詵,還是1507。

連詵半夢半醒中感覺到有人在他麵前,睜開眼就看見柳平川像蹲坑一樣蹲在他麵前,雙手托腮,一副神遊的樣子。

“在想什麽?”連詵坐起身。

柳平川被嚇了一跳,“你醒了?”

“你蹲著做什麽?”

“呃,想叫你吃東西。”柳平川小心觀察連詵的臉色:“是連詵沒錯吧?”

“是我。”連詵輕輕一笑,這個表情,沒有半分陰沉可怖,反而有幾分爽朗的燦爛。

柳平川對他的兩個人格都已經很熟悉了,對這個笑容毫無感覺,拿過食物分了一半給連詵,自己就地坐下,“馬上第三天了,除了送飯的什麽人都沒有,你說梁稚把我們丟在這想做什麽?”

“不知道。”連詵伸了伸腿,腳鐐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

柳平川看了眼連詵的腳腕,“唉,都磨出血了。”

“不是大事。”連詵不太在意,他在實驗中經曆的痛要比這痛百倍、千倍。

吃過飯,柳平川把那一管藥劑打進連詵體內。“感覺怎麽樣?”

“還行。”連詵說。先前他因為長時間脫離這種藥物,產生了藥物的戒斷反應,高燒不斷,能力不穩,再次接受藥物後,燒就退了,恢複了正常。令兩人始終捉摸不透的是,1507這幾天都沒有出現。

“......按理來說,你剛跟梁稚交過手,1507聽任於梁稚,為什麽1507不出現了呢?”

“1507幾乎已經淪為梁稚的刀,隻能有兩個解釋合理——一,梁稚出事了,二,我壓製住了1507。”

“噢?”柳平川驚喜不已。

“可惜第二種不太可能,”連詵苦笑,很抱歉沒能回應柳平川的期待,“我覺得是梁稚出事了,他跟1507之間的那種聯係,像是斷了。”在小旅館外與梁稚交手時,連詵雖然被重創,但梁稚同樣好不到哪去,連詵有八成的把握,梁稚也受了重傷。或許這就是梁稚不出現的理由,但一旦梁稚恢複過來,怕是要找他算賬的。

“聽起來也是好消息。”柳平川不無樂觀地道,“不過,我覺得,‘他’既然是為了替你承擔實驗而演變出的第二人格,可能是離開基地的時間夠久,你又有一段時間沒有經曆可怕的實驗,所以1507就變得微弱了。”

連詵了解自己的狀況,“有可能,但‘他’現在還隻是暫時休眠而已。”因為1507和連詵還能共享記憶和意識,但隨著實驗的深入,第二人格漸漸替代了主人格,連詵也就習慣把他體內的1507看作另一個獨立的個體。第二人格出現的時間越來越長,主人格漸漸沒有了意識和記憶,長此以往,主人格泯滅,徹底淪為精神控製武器,隻是時間問題,萬幸的是,就像柳平川說的,他遠離基地和實驗,不知不覺也有一段時間了。

連詵忽然抬手碰了碰柳平川額頭上的傷,“這個傷口怎麽看起來很嚴重。”傷口足有半指長,像被利器劃破,糟的是傷口一直沒有好好處理,有發炎的跡象。

“沒事啊。”柳平川伸手想把連詵的手拍下去,反被連詵抓住手,“你在發燒?”連詵瞪著柳平川,握著的手能感覺到明顯的熱度,而柳平川嘻嘻笑笑與平常無二,如果不是碰巧被他發現,這個人是不是不會說自己發燒了?

“哦哦哦?我發燒了嗎?”柳平川連忙裝作剛發現的樣子,但連詵一點兒沒被他騙過去。

“難受嗎?”

“不難受。”

“說實話。”

“......也就有點暈吧。”柳平川小聲道。這個問題沒有意義,發燒生病了能不難受嗎?問題是他們沒有藥,被關在這裏,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不會就嗝屁了,看病治療什麽的根本就是妄想。

“......抱歉。”連詵也知道這個事實。他垮下臉,很是沮喪。

“別別別,別垮個喪臉啊,來做冥想吧。”

柳平川畢竟是心理學的高材生,為了幫助連詵對抗第二人格1507,柳平川會引領連詵進行冥想,強化主人格的存在感。兩人配合了很多次,效果顯著,所以柳平川即使有機會逃跑,也選擇留下來。

雖然1507很恐怖,但連詵卻是好的。柳平川堅信自己做的事有意義。況且爺爺也對他說過,與精神力抗爭的過程中,不能忽視任何一點努力。

“你應該休息。”連詵不讚同地看著柳平川。

“就是幹躺著唄?你沒醒的時候我都躺好久了。”

“可是......”

“怎麽這麽多話!”柳平川故意凶他,然後又故意用又軟又乖的語氣小聲叨叨:“就當聊天嘛,我都這麽難受了。”

“......行。”連詵發現自己又故意賣乖的柳平川完全沒轍,但他堅持讓柳平川躺下。

柳平川拗不過他,隻好躺了下來。他何曾躺著引導別人冥想呢?說著說著,都快把自己催眠了。

“你說,”柳平川突然道,“常警官應該聯係上連哥了吧?”他們交給常曉玫的兩樣東西裏有很重要的線索,如果不是常曉玫突然出現,他倆一邊躲避梁稚,一邊暗自著急如何傳遞消息,但也不知道常曉玫的出現到底是好是壞。

“應該聯係上了。”連詵坐在柳平川旁邊,挨著他。

“連哥能看懂咱們留的線索嗎?”柳平川仰著臉問。

“隻要我哥拿到線索,他肯定能懂。”連詵道。當年他去湖底森林前,聯係了哥哥,打算從湖底森林回來後就向哥哥全盤托出,沒想到自己一去不回;兩年前從運輸車逃出,他也第一時間想著聯係哥哥,沒想到他往家跑的時候,哥哥卻在出事的商場裏,就這樣又一次錯過,還害得哥哥失明......聽柳平川說,哥哥應該是不曾放棄調查,隻希望這一次哥哥能盡快發現工作日誌裏留下的坐標,不要橫生枝節。

“連哥看不見,等他發現,應該不容易吧。”柳平川想起這事,忍不住失落,或許他們應該把線索留得再明顯一點,但如果線索先被反方截獲,就不妙了。

“嗯。”

“你跟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柳平川語氣舒緩下來,帶了點兒困意。

“我小升初的時候。”連詵想了想,開口道:“有一次我哥通宵打遊戲,第二天考試時睡著了,考得奇差......”

柳平川耐心聽著,他很願意聽這樣的回憶,因為這是僅屬於“連詵”的,1507斷然沒有這樣的過去,所以他總是推動連詵回憶往昔,來強化主人格的地位。

“班主任給我媽打電話,擔心我哥是叛逆,我媽等我哥一到家,就要他把卷子拿出來,想知道我哥到底考了幾分,結果居然從我哥書包裏掏出來三封情書!好笑的是我哥一點兒都不知道,是人家姑娘趁他不注意放的......”

連詵說到有趣處,眼裏全是笑意,柳平川想象那副場景也覺得好笑,兩人就在角落裏,笑眼對著笑眼,小聲說著話,外麵的天是多麽漆黑,都與他們沒有一點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