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天寶?”
回去了?
連榷幾分鍾都沒聽見賽天寶的動靜,這才確定賽天寶真的消失了。
連榷發誓,他僅在那一瞬間誕生了讓賽天寶離開的想法,這個想法如同火花般轉瞬即逝,絕不是真心,但賽天寶是不是因為發現了這個想法才離開的呢?
連榷心裏一緊——好像他欺負了賽天寶似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連榷在母親下班前處理掉早已冷透的外賣,表現得如無其事地與母親吃完晚飯,九點準時道了晚安,假意回房睡覺。
十點,連榷留意著外頭的動靜,十點半,連榷假裝出來喝水。
客廳裏悄無聲息,他躡手躡腳走到母親臥房前,輕輕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到母親平穩又疲憊的呼嚕聲後,返回臥室拿上提前收拾好的背包,扶著牆一寸一寸挪到玄關,又一寸一寸挪到門口。
門把下壓、鎖舌彈出來時發出清脆的一聲哢噠響,連榷連忙屏住呼吸,確定母親沒有被吵醒後,才小心翼翼離開了家。
——整個過程,這個瞎子花了半小時,真正出發時,已經夜裏十一點了。
小區樓下,提前約好的車已經等著了。連榷讓司機留意周邊的白色麵包車,兜了幾圈確定無人跟蹤後,才向西港口區全速前進。
十一點五十四,午夜到來之前,連榷走進老年公寓。
西港區四十多年前搞開發的時候,擴建了不少小區,老年公寓原是一所職業學校的家屬樓,後來技校垮了,加之西港區越來越城郊化,處在犄角旮旯裏的老年公寓幾乎沒有住戶。
夜晚的西港,燈火寥寥,微風穿過空****的樓房,發出嗚嗚的聲音,這是一片待開發的廢墟。老年公寓七層樓高,是這片廢墟中的黑色高塔,大半個樓體隱在黑夜中,依稀能辨識出一個細長的剪影。
但這些連榷都看不到。
他隻能聽見。盲杖噠噠噠地叩著地板,節奏沒亂,與他的呼吸一樣平穩,但他的神經緊緊繃著——盲杖為他探明路況的同時,也是暴露他的位置。
老樓裏潮濕的黴氣叫人厭煩,還有股過期魚罐頭的味道,狹窄樓道裏觸手可及軟爛的牆皮,盲杖掃過地麵時揚起塵埃,連榷還能聞見死掉蟲子的臭味。
連榷蹙著眉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三樓。”一個虛弱的氣音從樓上飄下來,準確無誤地傳進連榷耳朵裏。這名邀約者從一開始便注視著他的客人,但他似乎並不打算親切迎接,僅留下一句“三樓”,便又無了聲息。
連榷僅思慮了一秒,便抬步往上走。他一邊試探往上走,一邊在心裏默默記著台階,終於平穩地走到了三樓。站在三樓的平台上,他等了一會兒,邀約者卻沒有再次提示,好像消失了一般,但連榷能感覺到,有一道目光注視著他。
視線從左邊來。連榷心道。
他朝左邁出一步,卻立刻被製止。
“站在那。不要動。”
連榷收回邁出的步伐,依言站定。
“你遲到了。”
彼時已過零點,連榷沒有否認,但也沒有解釋,開門見山問道:“你是誰?”
對方沒有立刻回應。
連榷於是接著問道:“連詵在哪裏?”
對方沒有回答,但連榷能感覺是,那人似乎在斟酌著什麽。
“你是連詵的朋友吧?”連榷換了個問題。
“是。”這回對方給了肯定答案。
“你是誰?”
“朋友。”對方重複著這個單詞,而後用奇怪的語言嘀咕了一句。連榷想了兩秒,反應過來對方說得是俄語,意思是“彼得的朋友”,而彼得,則是連詵的俄文名字。
早在這名實驗體第一次接觸他的時候,連榷便覺得奇怪,為何這人說話總是磕磕巴巴,語音語調很不自然,語序也顛三倒四,起初他以為是某種地方口音,後來才想到這可能是個外國人。若真是留俄的弟弟的朋友,十之八九是個毛子沒錯。
這該怎麽交流?連榷搜腸刮肚,也隻會兩句——你好、謝謝。
“我叫安德烈。”好在對方的中文水平比連榷想象中的好多了,從安德烈顛三倒四的話語中,連榷一點一點拚湊起連詵失蹤的經過。
四年前,學期步入尾聲,假期即將開始時,本打算回國的連詵突然向安德烈借車。
安德烈一直吹噓自己有一輛大卡,實際上那是他爺爺載貨用的小貨車,但安德烈二話不說答應了,並主動請纓擔任司機,隻是沒想到連詵要去的地方竟然是湖底森林。
“什麽森林?”連榷沒聽明白。
安德烈試著解釋,那是一個危險的地方。
“要知道,湖底森林是個很危險的地方,我們從不到那裏去,但彼得突然收到了一條來自他父親的消息,讓彼得到那去。”
“這條消息從哪來的?”
“一個酒館的老板,那人叫米沙。”
連詵點點頭,他知道這個酒館。連詵失蹤後,他在尋找連詵時聽聞那是弟弟常去的地方,但當他尋去時,酒館已經停止經營了。
說到這個酒館老板,安德烈的話語裏藏著濃濃的懊喪。“我問他了,可是我直到進了森林才想起了問他,我知道他父親失蹤了,所以我問他:‘彼得,這個消息靠譜嗎?’但彼得說他不知道......”
安德烈漸漸陷入了回憶。
“——嘿,哥們兒,你都不能確定嗎?”安德烈利落地打著方向盤,不安地扭頭看向副駕駛座上的連詵。這個中國男人的麵孔很是漂亮,不說話的時候總是透著內斂文靜的氣息,烏溜溜的黑眼睛、丹鳳眼,都會勾起對神秘的古老東方的遐想——但認識連詵兩年了,安德烈知道這個男人的性格全然不似表麵,隻是少見的,連詵一臉嚴峻。
“我不能確定。”連詵實話實說。
“這消息從哪來的,你也不能告訴我?”
“從大頭米沙那來的。”
“天哪!居然是他!”安德烈猛地踩下刹車,“你難道不知道嗎?大頭米沙就是頭蠢熊,他的腦子裏除了伏特加就是伏特加,你準是被他騙了!我也是信了你的邪,居然偷了我爺爺的車跑到這來!”
“你隻要把我放在附近就行,剩餘的路我步行過去。”連詵開口道。他從不扯著嗓子說話,語氣平緩,卻總給人以不容辯駁的氣勢。
“可是......”安德烈看了看車窗外,茂密的樹林彼此掩映,形成一團團連著的黑影,除了樹木的輪廓外什麽也看不清。進林子前,天色還是亮的,此時天卻完全暗了下來,溫度也急劇下降,窗玻璃染上霧氣,安德烈不安地調整坐姿,駕駛時一直不覺得,停下車後反而覺得他們被林子吞噬了。
“這裏距離木橋還有多遠?”連詵問安德烈。他們的目的地是湖底森林的湖底瀑布,那裏車子過不去,隻能開到通向湖底瀑布的木橋前。
“十分鍾吧。”安德烈估算到,他料定這位朋友打定了主意不會改變,隻好重新發動老舊的小貨車,吭哧吭哧地往前行駛,十分鍾後,橫跨在一條溝壑之上的木橋出現了。
“我在這等你?”安德烈問連詵,此時他的心裏已經升起強烈的、不好的預感。聽說彼得的父親是一名研究學者,研究什麽的呢?為什麽約在湖底森林見麵?難不成彼得的父親是探險家?安德烈像是故意要分散自己心中的不安,在腦海裏回憶影視劇裏出現過的邋裏邋遢的探險家形象。
連詵不知他在想什麽,隻是淺笑著安慰朋友,“你去庫魯巴那喝兩杯吧,你好像嚇壞了。我向你保證,完全不用擔心。”
“我要是尋樂子去了可就不會回來了。”安德烈故意道。
“那可要盡興啊。”連詵哈哈一笑。
安德烈卻不能再開玩笑了,他嚴肅了神色:“你要怎麽回來?”
“我父親會送我回市區的。你就在庫魯巴等我吧。”連詵道,他從後車廂裏拿出一個半人高的登山包,用力一甩,背到背上。
“包裏是什麽?”
“禮物。”連詵笑笑,朝安德烈揮了揮手,走上了木橋。
安德烈回憶著那一幕,“......霧氣突然變得很濃,很快,我就看不見他了,我喊啊:朋友!彼得!但是他已經不見了,我心裏放不下,下了車想跟過去......”
安德烈猶疑了半小時,最終還是踏上了木橋,但濃霧過後,木橋的盡頭,是一片漆黑......
“木橋後是什麽?”連榷又確認了一遍。
“什麽也沒有。”安德烈的聲音變得僵硬,像被什麽卡住了嗓子,“走過木橋後,我便昏迷不醒了,後來,我跟彼得被關在一個白色的大屋子裏,每天,都......”安德烈突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連榷替他補充道:“你們成了實驗體?”
“是。”
“什麽實驗。”
“頭,是在頭裏的實驗。”
“連詵現在在哪?”
“我不知道。”安德烈的聲音愈加虛弱,“我們約定,這次出來,一定要想辦法離開那個地獄......”
這次出來?連詵也是這一次被放出來的實驗體之一?!
連榷攥緊拳頭,“連詵也出來了是嗎?!告訴我,他在哪!”
安德烈聲音微弱地答應了:“不知道......”
“那你又是怎麽找到我的?”
“在公園裏,看見你了......我看過你們兄弟的照片,認得你的樣子......”安德烈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甚至不能控製地發出低弱的呻吟。
“安德烈?”
安德烈沒有回答。
連榷忽地將常曉玫所說的、死去的司機所拉載的最後一名金發乘客與安德烈聯係了起來。
連榷果斷往前走,他從包裏拿出紅外線感應器,利用警示音避開較大的障礙物,走了有十來步,安德烈的聲音突然又出現了,但更為微弱了:“別過來。”
“為什麽?”連榷大致判斷出安德烈的位置了,他沒有顧及安德烈的阻攔,徑直向安德烈走去,奇怪的是,安德烈隻是用言語製止他,使得勸阻更像陷阱。但連榷還是向著安德烈前進,很快,連榷便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他踩到了什麽,他彎身摸了摸,是人的腿,順著腿往上,是人的軀體。
隻是冰涼、又僵硬。
“安德烈?”連榷不能確定。
“......是我。”安德烈渾身僵硬,隻有脖子以上可以動。他仰著頭,閉著眼,並不看連榷,麵色素白如紙,呼吸漸輕漸緩。
“怎麽回事?”連榷摸索著按住安德烈的手腕,幾乎感覺不到脈搏,他又去試探安德烈脖頸上的大動脈,輕微的起伏證明躺著的這個人還沒有死。連榷連忙掏出手機,按下“120”後,轉念一想,撥通溫庭煙的電話。
手機那端傳來忙音,連榷焦急地等著回應。
“別......”安德烈阻止連榷,但連榷並不打算聽從。“我給你叫醫生和警察,你會得到救助和保護的,你放心......”
安德烈搖搖頭,眼角滑下淚水,“太遲了......”為了能有一個安全的溝通環境,安德烈在老年公寓周邊建立起了碩大的保護屏障,但基地裏的人已經發現他了,他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
“什麽太遲?......喂?”
“......嗯?”溫庭煙語調裏帶著困意。
“是我!西港口區!老年公寓!三樓!快來!!”連榷大喊,一邊鼓勵安德烈堅持住,“有個傷員......不能叫救護車!你先過來,快!”
“啊啊啊——!”腦門忽地一疼,像有什麽東西劈開腦殼鑽了進來,安德烈劇烈抽搐著,不由得睜開了一直緊閉的眼睛,恍惚間,他看見了連榷的臉。一張與他弟弟連詵並不相像、線條更為硬朗的男人的臉。
【哦~】一個清脆的男聲發出愉悅的聲調,在安德烈腦中響起。
糟透了。安德烈在心裏悲鳴。“快走......他看見你了。”
“誰?”
“梁......”
【別讓他走。】
“不.....”
“什麽?”連榷不知道安德烈在與腦中的聲音抗衡,同時手機裏溫庭煙一連串的發問讓他無暇應付。“我一會兒跟你說!安德烈,誰是梁?”
【讓他留在那,我就讓你不再痛苦。】
“你休想。”安德烈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每說一個字,都會因控製不住抽搐而咬到舌頭,很快,他滿口鮮血。
【嗬。】
噗嗤——
安德烈噴出一口鮮血,連喊叫都來不及,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