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分析科整晚都籠罩在1534的低氣壓下。
卷毛戰戰兢兢地,不敢看他師父的臉色,甚至都不敢問1534是不是跟敵方的那個搞技術的崽種認識。八成是認識吧,卷毛想,抬手扒拉扒拉自己塌塌的一頭卷毛,他好想回去洗個頭啊,再這麽加班下去,誰受得了呢。
1534一抬頭就看到對麵的顯示屏上壓著一朵烏雲,他驚異地多看一眼,才看清那是卷毛的頭。
“......”掃了眼電子鍾,1534道:“歇會兒吧。”
“師父?”卷毛有些不敢置信,1534怎麽突然和顏悅色了起來?
“忙一晚上了,該睡就睡。”1534站起來往外走。
“師父你去哪兒?”卷毛還是有些擔心,1534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像行走的煤氣罐,易燃易爆炸。
1534揚了揚手裏的U盤:“六樓。”
1534內心已經平靜了許多。他以為他不會太在意過去的事,畢竟他已經是胡得了,聞意的一切都化作了基地坍塌時的塵灰,但那張照片對他的影響居然這麽大。
停在消火栓箱前,不鏽鋼的箱麵隱隱照出他的麵容,他似乎從來沒有仔細看過胡得的模樣。大致知道長得不差,圓臉,很顯年輕,都說他穿著衛衣牛仔褲就像剛上大學的學生。總之跟原本的他長得一點都不像,聞意盯著人看的時候會給人壓迫感,胡得盯著人看隻會讓人覺得無辜。
你是誰呢?1534看著箱麵上模糊的身影,又問,我是誰呢?
U盤是要給何鬆的,但何鬆不在,1534走前目光在科研組裏梭巡一圈,沒有看到溫庭煙,猜想他應該在別的地方忙。沒想到走了幾步就看到這樣的一幕。
“......不用告訴胡得。”
“嗯,OK。”
前一個聲音是何鬆,後一個是溫庭煙,就在角落的樓梯間裏。
兩人站得很近,何鬆正把什麽東西交到溫庭煙手上,兩人的手就像搭在一起。
又是何鬆。
何鬆就像緊追他不放的過往的一個縮影。
1534突然出現,溫庭煙也愣了。明明什麽都沒做,卻很是心虛,擔心1534誤會、多想。看1534的表情,確實不太好,但敵意更多的是針對......何鬆。
溫庭煙開口解釋,但1534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被他打斷,溫庭煙終於發現1534非常不對勁。
“......你聽我說......這是傅老師給的,端午節的禮物......是傅老師做的,這一份是給你們倆的......”
1534看著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那些話從一邊耳朵進去、又從另一邊出來,1534好像聽清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他意識到自己也說話了,但說了什麽呢?1534覺得他們像是在水下,隔著重重的水波,看著對方無聲的表演。
直到何鬆突然喚了一聲“小意”。
緊追不放的過往終於追上了他,1534腦子裏的緊繃的弦也終於斷了。
溫庭煙在1534出現後就沒精力去關注別的,他能感受到1534起伏的情緒,他眼睜睜地看著有什麽東西在1534眼裏碎了。
一直包裹著1534保護著1534的那層堅石碎了,血淋淋的內裏突然露了出來,他把受過的傷害變成利刃,刀尖向著麵前的兩人。
1534沒有看溫庭煙,他對何鬆道:“我叫胡得。”他甚至不願意再多說一個字,隻用眼神傳達他的厭惡。
“你......記得我吧。”
“這副長相,忘不了。”1534道,他像急於甩掉緊緊粘在鞋底的口香糖,焦躁又崩潰:“我都換了副樣子了,裝作不認識不好?你們何家又有什麽陰謀詭計,我人微言輕,高攀不起。”
“胡得。”溫庭煙趕緊上前一步擋在1534和何鬆中間,身形籠著1534,遮擋1534和何鬆對視。他隱晦地瞪了何鬆一眼,警告他不要在刺激1534。
溫庭煙沒見過1534這麽尖銳的模樣,渾身的刺都豎了起來,不像要暴怒,更像是被人掐住了後頸。溫庭煙後知後覺地意識到,1534跟何鬆兩個人之間,更難受的那個人其實是1534,或許每一次看到何鬆,1534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但他居然沒有發現,溫庭煙有些自責。“1534......”
1534轉身走了,沒給兩個人攔住他的機會。但他轉身前的那個表情——嘴角下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一定是緊緊咬著牙的。那是一個委屈得要哭的表情,溫庭煙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心也跟著變得酸楚,但他沒有追過去,他還得先處理何鬆。
“連累你了。”何鬆道。
“也是巧合。”溫庭煙擺手,心頭堵著一口氣,不上不下。他擔心這一次後,1534會把他也遠遠推開,像推開其他人那樣,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關係不曾成立、也就無從破滅,不會祈求愛、也不需要別人給予愛,一廂情願地認為孤獨才是最安全的保護殼。
“他到底為什麽這麽討厭你們?”溫庭煙皺起眉,想來根煙,見何鬆略有遲疑,換了更不客氣的問法:“你們做了什麽,讓他這麽難過?”
何鬆還不清楚特情處已經查到了“聞意”這個人的事,溫庭煙也裝作一無所知地向何鬆打聽著,終於填補了那半頁紙外的些許空白。
“聞意,是1534真正的名字......第三任丈夫破產後又重病,小姨沒錢了,回何家求助,但外祖父很討厭小姨,堅決不認小意這個外孫。小姨來求了三次,外公都沒與讓她進家門,之後小姨再也沒來,後來我們才知道,小姨回去沒多久就跟第三任丈夫一起自殺了。小意從小被保姆帶著,聞家對他不管不顧,聞家聽說小姨帶走了小意,也順勢跟小意斷絕了關係,我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在哪生活。後來外公年紀大了,又想小姨,我們找人去打聽,才知道小意又被聞寅接了回去,因為智商很高,學校的課不適合他,聞寅給請了家教,學校隻有他的名字,但沒有人見過他,再打聽,都是小意過得不錯,不希望我們去打擾的消息......”
“如果我們再細心點找就好了......”何鬆這麽說道。他們曾經都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態,隻想著完成外祖父的任務,並不知道那個孩子究竟經受著怎樣的磨難,所以事到如今,愧疚感才越來愈重。
“我想他沒有因為這個責怪你們。”溫庭煙並非在安慰何鬆,他隻是清楚,1534連尋常的感情關係都不願建立,更何況是恨一個人這麽深刻的情感呢。“他應該隻是,很想否定這些痛苦的經曆吧。”
“......"何鬆明白溫庭煙的意思,但是,他們是小意唯一的親人了啊。
“對了,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麽進入基地的?”溫庭煙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賽天寶說,1534偶然提過他是被賣進基地的,如果聞家重視聞意,聞意又是怎麽落入彼得洛夫手裏的呢?
“這事我不清楚。我隻是很偶然地知道了小意早年間跟彼得洛夫有過接觸。”
“好吧,謝了。”
何鬆還想懇求溫庭煙幫忙調和,溫庭煙避之不及地拒絕了:“一切以他的意願為主。”
跟何鬆談完,時間已經過了好一會兒,溫庭煙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接,他猜想1534可能暫時不想見他,於是給賽天寶發了消息。
賽天寶很快回複說1534沒有不開心,他們要求便利店買吃的,溫庭煙鬆了口氣,給賽天寶發了大紅包,1534想要什麽都給他買。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溫庭煙又想起了去便利店偷偷看一眼的念頭,隻是沒來得及付諸行動,肖欽派人過來了:“田青說還有話要說,是跟彼得洛夫有關的大事。”
溫庭煙的本職研究的是腦科學,六樓本就有他的一席之地,在開展“試劑計劃”後,何鬆為主、溫庭煙為輔,溫庭煙主要監測和研究試劑對大腦的影響。昨夜裏一大批綠製服實驗體落網,新舊設備全部上線,還得監視這些實驗體在審訊中的表現,溫庭煙也是一宿沒睡,忙得腳不沾地。田青是surprise的真名,他已經認罪了,但為了能夠寬大處理,一輪審訊後還在擠牙膏一般一點一點地往外吐消息,溫庭煙不得不立即返回主審訊室。
肖欽已經在門外等著了,一如往常地平和冷酷,跟溫庭煙站在一起就像兩座冰山,如果不是眼下的青黑和下巴的胡茬,都看不出他也通宵未眠。
溫庭煙理了理衣服,摘下眼鏡把鏡片擦得鋥亮,和肖欽一起氣勢凜然地走進審訊室。
田青低著頭,被手銬圈住的雙手放在椅子上的橫板裏,一動不動,像在打什麽主意。
肖欽在桌子對麵坐下,溫庭煙坐到監測腦波的機器前,兩人對視一眼,故意不說話。肖欽翻起麵前的材料,直到田青按捺不住地調整了兩次坐姿,肖欽才道:“你還有要說的?”
“有,有。”
“不是要糊弄我們吧?”溫庭煙跟肖欽一唱一和,“之前不是都交代完了?怎麽又有?”
“就突然又想起來的......”
“那你有多少想起來、又有多少想不起來!”肖欽重重合上麵前的文件夾。“你知道你的罪名吧,得槍斃!”
“不要槍斃!”田青被手銬扣在一起的手腕貼得更緊,雙手抱拳求饒道:“隻要不槍斃,怎麽都行!我說的都是真的!”
眼前的人像條落水狗,跟囂張至極的surprise截然相反,肖欽也不是沒見過這樣見風轉舵的犯人,畢竟想活命的都得識時務,但是surprise很狡猾,田青就是surprise,他真的這麽慫嗎?肖欽表示懷疑,警惕心一直沒有放下。
溫庭煙觀察著田青,不著痕跡地對肖欽使了個眼色:不像說謊。
肖欽微微點頭,“行,說吧。”
“......是跟彼得洛夫有關的。”
“想好了再說。”
“彼得洛夫有孩子!”
溫庭煙和肖欽同時身形一頓,這確實是一個大消息!
“幾個孩子?男孩女孩?幾歲了?叫什麽?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
“男的!都是收養的,不是親生的!叫亞瑟,是個白人,木頭色兒的頭發,個挺高,應該是二十八九歲。他替彼得洛夫做事,那老頭很多事情交給他!我們也是歸亞瑟管的,但不是直接被他管,我也就見過他一次,遠遠地瞅了一眼......”
肖欽拿筆敲了敲桌子,“你剛說‘都’是收養的,彼得洛夫幾個養子?”
“兩個。”田青飛快道,然後又遲疑了,“那個我就不清楚了,根本沒見過,是聽別人說的,糟老頭本來更喜歡那個中國男孩。”
“中國人?”
“對。”
“梁稚?”
“不是。聽說長得很好看,名字也是兩個字的,我突然想不起來......”
肖欽在紙上記錄著,給了他一記眼刀,一邊道:“你要是敢胡亂編造......”
“沒有胡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他叫,叫......什麽一,讀起來特別晦氣,像‘瘟疫’——聞意!”
溫庭煙的筆尖在紙上擦出尖銳的摩擦音,他的臉色冷得嚇人:“你胡說什麽!”
田青眼底掠過奇異的光,他看這兩人的反應,堅信自己說到了重要的東西,更加激動地喊起來:
“我沒有胡說!真的,都是真的!叫聞意!聽說電腦技術特別厲害,他爸跟彼得洛夫有生意往來的!秦尚做的事,之前都是他爸在做的。這些你們可以去查,肯定都能查到!......你、你幹嘛!”
溫庭煙抓著田青的領子把人從凳子上拽了起來:“別胡說了!”
肖欽過來製止他,溫庭煙充耳不聞,目光緊鎖田青:“那他怎麽會變成彼得洛夫的養子?!”
“他、他爸公司被查了,差點破產,就去求彼得洛夫,還把兒子送出去,但最後自己栽到彼得洛夫手裏了。”
肖欽把溫庭煙的手扯開,“不能冷靜就出去!”
“......”溫庭煙閉了閉眼睛,看起來似乎恢複冷靜了,他聽到肖欽問田青:“這些你從哪知道的?”
“彼得洛夫本來想培養聞意的,後來鬧崩了,聞意腿都被打斷了,變成了實驗體,這些都是聽別的實驗體說的!”亞瑟不是實驗體,所以議論的人少,但從雲端跌入泥潭的聞意就不同了,他的故事在暗地裏流傳,成為別人緩解疼痛苦悶的一味調劑。
“關於聞意,還知道什麽?”
“梁稚跟他不對付,總找人折磨他......其他的不知道了。”
溫庭煙強忍心裏的驚濤駭浪,直到走出審訊室。
過了一會兒肖欽才出來,遞給他一支煙,還幫他點上火。肖欽擔心聞意——也就是1534,他擔心1534會不會還聽令於彼得洛夫,但他看溫庭煙的臉色,知道自己要是這麽說了,八成會被溫庭煙打一頓。
“你......”
“警報——實驗體出現!有人員遇襲!”
突然響起的警報聲打斷了煙霧繚繞中的欲言又止,“走!”
溫庭煙心裏忽然湧起一股十分強烈的不安,他給1534打電話,無人接聽。
旁邊的肖欽已經接到詳細情報了:“在外麵的便利店?幾個人......15......”
肖欽停下腳步,看著溫庭煙,“遇襲的是1534。誒!溫庭煙——”
溫庭煙拔腿狂奔出去。
“......那邊的精神力很混亂!”
“......店裏的情況不明!”
“......狙擊手正在就位——狙擊手已就位——報告,視野受限,看不到店裏的情況。”
“......能不能看到有多少人?”
“......報告,視野受限,無法統計具體數字,預計有兩人以上......”
頻道裏的匯報一條條傳來,沒有好消息,也沒有1534的消息,溫庭煙在嘈雜的頻道交流中清楚地聽見自己淩亂的呼吸和不安的心跳聲。
科研中心四周的街道已經封鎖了,施誠人行動迅速地帶人擺出了屏蔽精神力的儀器,力求把對周邊居民、商戶的影響降到最小。溫庭煙率人把改裝醫療車上的設備都打開,他看起來很冷靜,車裏的組員也在他的指揮下展開了監測、收集數據的工作。
緊挨著他們這輛車,旁邊還有一輛醫療車,何鬆和他的組員就在車上準備。
溫庭煙上了車,徑直走向何鬆:“我想要注射試劑。”
“不行。”
“我也是試劑計劃的一員。”
何鬆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但目前沒有適合你體質的藥劑......”
“副作用是眩暈、嘔吐、胃絞痛,不同體質副作用程度不同,輕者趟幾天,重則腦神經損壞。”溫庭煙抬手放在一個存放試劑的低溫箱上:“我很清楚,給我注射試劑,任何後果,我自己承擔。”
何鬆用力,想把箱子從他手下抽出來:“你不冷靜,1534也不會想讓你這麽做的......”
“他現在隻是普通人,沒有精神力!在裏麵不知道會有什麽危險......”
“但你去了能做什麽!外麵有一群要去救他們的人!”何鬆提高了音量,周圍沒有人敢來勸,何鬆心裏也著急,但他不得不嚴厲地對溫庭煙說:“你的崗位不在這裏!”
溫庭煙當然知道,隻是害怕1534出事的惶恐淹沒了他。十五歲時,他一夜間失去了父母,後來連老師也一通電話後再也不見,那1534呢?彼得洛夫與1534有一段複雜的舊怨,如果那些人知道了胡得就是1534,他們會怎麽對待一個“背叛者”?溫庭煙不敢深想,遍體發寒,人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也不知道今天和愛人哪一個先離開。
“回隔壁去,別讓霍隊把你從這裏撤回去,如果你想參與救援的話。想想連榷,賽天寶也在裏麵,但他比你冷靜。”
溫庭煙想反駁,連榷是能操控的精神力的,而他不行,這一刻溫庭煙忍不住渴求力量,如果他也有精神力,也能跟連榷一起去救人。
“......溫醫生。”有人來尋溫庭煙。
溫庭煙回頭看了他的組員一眼,緩緩把手從低溫箱上拿開了。
“小意不會有事的。”何鬆的聲音很輕,空泛的安慰,像說給他自己聽。
溫庭煙應了一聲,走了出去,遙遙地通過人群看了便利店一眼,緊抿的雙唇用力得泛白,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而後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希望1534沒事,溫庭煙在心底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