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筆錄後已經夜幕低垂,華燈初上,連榷獨自回去。
四月底的氣溫漸暖,風裏夾裹著花香,連榷就在溫柔的晚風裏走著,盲杖敲打地麵時發出“噠噠噠”的聲音,有節奏地一下又一下,像是有另一個人伴著連榷,噠噠噠地在前頭引路。
“連榷。”
連榷稍微停了一下腳步,而後微微向右偏頭,帶著些許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驚喜和安心,“你來了。”
“嗯。”賽天寶話不多,全然不像往日那般嘰嘰喳喳,連榷這三日一直掛念著他,不由得皺眉:“怎麽了?這幾天你去哪了?”
賽天寶沒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不遠處的小區大門,盡管知道沒人能聽見他,還是下意識地壓低聲音,“有輛白色的車一直跟著你。”
“別在意。”連榷知道那是施誠人的人,從警局出來後一直跟在他後麵,不論他是走小道還是換乘交通工具,對方都牢牢跟在他後麵。
“哦。”賽天寶緊緊貼在連榷身邊,不時回頭看那部車,他眯起眼睛,調動感官,窺視車內的情況,卻不得頭緒,隻是隱隱直覺有什麽古怪。“是認識的人?”
“算是。”連榷把話題岔開,他最關心的還是賽天寶這幾天的情況,“你怎麽消失了這麽多天?”
“生病了。”
“嚴重嗎?”
“不嚴重,我們快走吧,回去,”賽天寶看見車裏的人降下車窗,因為連榷突然走走停停而探出頭來,便催促連榷快走,“那人一直看過來。”
“他又看不見你。”連榷嘴上辯駁他,腳下還是加快了步子。
“感覺很怪。”賽天寶嘟囔。
家裏很安靜,連榷把盲杖放在玄關的鞋櫃上,低頭換鞋,賽天寶徑直走進屋內,“阿姨不在家?”
“她今天有同學聚會,大概九點回來吧。”
“這樣啊。”賽天寶點點頭,跟在連榷身後走進他的臥室。連榷正要換衣服,毫不猶豫脫下上衣,露出寬闊緊實的後背。
賽天寶下意識扭頭轉身,又猛地覺得沒必要不好意思,他斜著眼睛一瞥,好看的肌肉線條讓賽天寶的臉騰地紅了,他抬手扇了扇風,索性大跨步走出臥室,耳朵卻愈發敏感地捕捉到衣服悉悉索索的聲音。
“賽天寶?”
“幹嘛?”
“沒事,”連榷換好衣服走出來,“以為你走了。”
“沒走。”賽天寶臉還有點紅,聲音聽起來軟綿綿的。
“你真沒事?”連榷扭頭麵向賽天寶,距離沒掌握好,臉幾乎貼到了賽天寶眼前,“你聽起來病得很重。”
猝不及防的靠近讓賽天寶的呼吸停滯了一拍,聲音不受控製地拔高,“真沒事,你,快、快吃晚飯吧!阿姨留的飯菜要涼了!”
聽到賽天寶似乎恢複了活力,連榷沒再糾結,坐到飯桌邊,桌上隻有一個保溫飯桶,連榷揭開蓋子,韓式拌飯醬的味道撲鼻而來。
“拌飯?”賽天寶看著碗裏已經拌好的紅紅綠綠的一碗飯,咽了咽口水。
“嗯。”連榷嚐了一口,還是熱的。
“好吃嗎?”這是賽天寶第二次坐在這張餐桌邊,但上一次許是喝了牛奶的緣故,又或者是因為心不在焉,並不在意連榷吃的什麽,但今天不知怎的被勾起了食欲。
“餓了?”連榷放下勺子。
賽天寶搖搖頭,“饞了。”每天基地裏吃的都是濃縮食品和壓縮食品,根本談不上好吃不好吃。
“那——吃一點?”連榷從碗中挖出一大勺飯,“你不是可以實體化?”
“еммм......”賽天寶糾結。
連榷端著勺子,沒聽見動靜,剛想詢問,忽然感覺到一隻骨感的手摁住了他的手臂,又飛快消失不見。
“賽天寶?”
“在......”賽天寶趴在桌子上,臉異常蒼白,有氣無力道:“下次吃吧,我沒力氣了......”賽天寶克製著長長喘了一口氣,穩住呼吸,他的身體太虛了。他歪著頭,看連榷拿著勺子方向一轉,剛想說他舔過一下,飯便進了連榷嘴裏。
“啊......”
“嗯?”
“沒什麽......”賽天寶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回事,臉上卻越來越燙。
“我做了個夢,”連榷吃著飯,突然開口道:“應該說是最近,我都會夢見你。”
“我?”賽天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你怎麽知道那是我?”
放下勺子,連榷依靠賽天寶的聲音定位賽天寶的位置,他憑著感覺伸出右手,碰巧他的直覺很準,就像能看見一樣,食指點在賽天寶唇上,“你總是咬嘴唇,下唇咬出了血,還有道口子......”
手指遊移著往上,“鼻子,左邊有一顆很淺的痣......”
手指再往上,“眉毛,眉骨,”連榷的手指來到左邊眉毛上,“這道疤是斜著的,這麽長......”連榷比了個短短的距離。
連榷每說一句,賽天寶的眼睛便睜大一分,不可思議地瞪著連榷,“你能看見了?!”
連榷收回手,“不能。我說了,是在夢裏。——夢裏你......”連榷忽然說不下去,大概兩三秒後,他問道:“電擊,斷食,禁閉......”
賽天寶呆呆地望著連榷,說不出話來。
連榷握緊勺子,直到指尖泛白,鐵製的勺子在連榷虎口留下深深的紅痕,賽天寶伸手想拿走勺子,手卻穿了過去,不由得失落,隻能出聲道:“我沒事,你放鬆。”
連榷依言鬆開手,但腦海裏回旋著夢裏的痛楚,“你上次說要做我的眼睛還算數嗎?”
“啊?”賽天寶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願意幫、幫我了?”
“我會盡力。”
賽天寶一陣欣喜,而後又不知所措,盡管一開始是他提出的請求,但他動搖了,是否要把連榷卷入到這樣危險的事情當中呢?如果,賽天寶想到一個可怕的假設,如果會害死連榷呢?他心裏一顫,“可是,你看不見......很危險的。”賽天寶望著連榷堅定的神情,語無倫次道。”
“你會當我的眼睛,不是嗎?”
“對。”賽天寶仰靠在椅背上,抬頭看天花板的吊燈,“但我會不會害死你啊。”
兩人的態度與三天前的猶豫截然相反,連榷變成了堅定的一方,“不隻是想救你,我也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有......”還有弟弟和爸爸。
“什麽?”
連榷搖頭,“跟我說說基地的事。”
賽天寶盯著連榷,靈光一閃:“百聞不如一見。”
“嗯?”連榷還沒理解,周身的空氣忽然變得凝滯,整個人像被包裹在果凍裏。
賽天寶要求連榷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你深呼吸,摒除雜念,從現在起,想著我,想跟我有關的事,隻準想我......”賽天寶閉上眼睛,一瞬間回到了基地了,但他沒有睜眼,在腦海中的一片黑暗裏,構築起“小房間”,小房間很窄,門打開後,是一條長長的,漆黑的走廊,賽天寶操縱意識,讓走廊分裂成兩條、四條、八條......數不清的走廊延伸出去,曲折成電路板的模樣。
連榷不知道賽天寶要做什麽,他深深地呼吸、吐氣,不必要的念頭慢慢排空。他回想起第一次遇見賽天寶的情形,而後想著賽天寶的樣子,他想象著在陽光充足的觀光巴士裏,清瘦的少年懶洋洋地坐著,大眼睛裏滿是笑意,左邊眉骨上的淺疤細細的一道,仿佛小小的白色羽毛......
賽天寶在漆黑的門內站著,遠遠的,連榷的身影便從其中一條道路上出現了。
——感應連接成功。
“來吧。跟住我。”
賽天寶稍微鬆了一口氣,他一招手,多餘的走廊便消失了,連榷三兩步便近了,來到門前,賽天寶後退兩步,待連榷進到小房間裏來,他打了個響指,“噠”一下——小房間的門彭的合上了。
“噠”,第二下,黑暗從頭頂開始如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基地裏賽天寶的隔間的樣貌。
“慢慢地,睜眼。”賽天寶道。
連榷起初感覺到光。
與絕對的黑暗不同,是透過眼皮照進眼裏的光。外界是光明的——這樣的感覺陌生又熟悉。
入目一片純白,連榷緩慢移動視線,才找到實感,目光掃過牆麵、掃過地麵......最後落在一張鐵**、落在躺著的人身上。
他這是,看見了?
這種感覺很是奇怪,有喜悅,還有陌生、不適應,眼前的畫麵,似乎不是透過他的眼睛看到的。
賽天寶盯著連榷,仔細觀察他的反應。
連榷也看見了賽天寶。和夢中所見、想象所想的不同,活生生站在他麵前的賽天寶,帶著憔悴的病態,但那雙圓溜溜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著靈氣,望著他時含著些許笑意,眼眶下是青黑的,素白、瘦削的模樣讓連榷想起狂風裏將折未折的纖弱枝丫。
連榷無聲地靠近賽天寶,伸手碰了碰。但手從實物裏穿了過去,仿佛透明。
“這就是基地。”
賽天寶坐起身,被單滑下,連榷清晰地看見了賽天寶過於瘦弱的身骨,“現在,我建立了我們之間的精神控製聯係,把你帶到了我這裏,就像我去往你那裏一樣。除了我,沒人能感覺到你。”
連榷注意到賽天寶的嘴沒有動。
賽天寶微微彎唇一笑,悄悄指了指連榷身後,“房間裏有監控,我是直接把聲音傳遞到你腦子裏了,但你正常說話就行。”
連榷用了幾分鍾消化眼前的情況。他走了幾步,觀察小隔間,這裏真的很小,與柳平川說的骨灰盒確有幾分神似。同時連榷覺得身體輕飄飄的,沒有重量,似乎用力一跳就能彈上天去,他走到賽天寶身邊坐下,發現沒有實體的時候隻能“假裝”坐下,如果平時能看見,也許他會發現賽天寶好幾次都是“飄”在凳子上的。
“我為什麽能看見?”
“你看見的,就是我看見的。”賽天寶向他解釋,“你和我,我們現在的聯係是一種共享。”
“不能嚐試與基地裏的人建立聯係嗎......”
“他們有防護措施,”賽天寶指了指腦子,“屏蔽了我們。而且你是特殊的,你忘了嗎,我說過我能到外麵去,是因為你成了我的連結點。剛剛你說你在夢裏看見了我,所以我猜我們的聯係可能是雙向的。”
連榷想了想,大致理解,卻不甚明白,但深入了說便涉及實驗的具體內容,賽天寶也解釋不了。
“你不能離我太遠,我們之間的感應很弱,這一次先......”
話未說完,門鎖恰噠一響,門側向滑開,走廊傳來高亢的男聲——
“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