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榷睜開眼,周遭一片漆黑,他還以為自己又瞎了,隨後才反應過來,是有什麽遮擋了他的視線,他掙了掙,把頭上的東西掀——是一條厚厚的毯子。
連榷不明所以地坐起身,身下是一匹手感厚實的布匹,連榷看著眼熟,像是窗簾,他探身撈起布看了眼布底下,是一張破舊的皮沙發,皮紋開裂,裂口裏是發黃的海綿。沙發倚著的那麵牆上懸著銅製的掛牌:下洲村村委會。邊上還有幾個名譽掛牌,依稀可見“婦聯”、“優秀支部”等字樣,牌麵很舊,黯淡無光,累著一層灰,牌麵上的字也都褪去了本來的顏色。
“……”連榷有一瞬間的疑惑,隨即想到自己或許是在幻境中。
頂高大概三米五,是一間寬敞的廳堂,到處積著灰塵,地上有雜亂的腳印,左邊靠牆的地方勉強有張幹淨的桌子,桌上鋪著一堆幹草,右邊疊著三把缺胳膊少腿的壞凳子,凳子旁是一張半塌的招待台。在連榷躺著的地方邊上,十分原始地燃著一堆柴火,這堆火是屋子裏唯一的光源和熱源。
屋內光線昏暗,冷氣逼人,連榷沒忍住打了兩個噴嚏。床角下有一些收拾過的幹柴,他隨身的背包也在沙發下放著,他們出發前的物資是統一準備的,鞋子都是同款的長筒功能軍靴,連榷看了看地上嶄新的腳印,認出鞋印邊緣的齒紋屬於自己人。他還看到了兩個壓縮食品的包裝袋,眼前浮現兩個人圍著火堆吃東西、取暖的畫麵,隻是連榷不解,為什麽是兩個人?
火燒得很旺,這兩人應該離開不久。
“賽天寶——?溫庭煙——1534——”
連榷小聲呼喚,身上的毯子不是他們的東西,連榷皺眉,他們到底是少了一個人,還是多了什麽人?掀開毯子準備起身,連榷這才發覺毯子裏不止他一個活物。
神色複雜地看著那頭一臂長的粉毛肥胖小花豬,聽著呼嚕呼嚕的細微響聲,連榷試探道:“……賽天寶?”
許是覺得冷了,小豬哼唧起來,但沒有要醒來的意思,連榷隻好再次把毯子嚴嚴實實地蓋上,又怕小豬呼吸不暢,把毯子往下拉了拉,仔仔細細圍住小豬的脖子,露出小豬的腦袋。
找出通訊儀,連榷擰了擰旋鈕,隻有“茲拉茲拉”的雜音,連榷對此也不陌生,淡定地把通訊儀丟回背包裏。他們這回帶的通訊儀是最新的軍用產品,功能齊全,信號也強,就是為了確保能正常聯絡,但顯然,眼下的環境有什麽幹擾了信號。
順手加了兩根柴,連榷不敢離那頭豬太遠,謹慎地查探周遭,沒多久便傳來了“吱哢哢哢”的刮蹭聲。
“醒了?”溫庭煙走進來,懷裏抱著一捆結滿冰碴子的樹枝,“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沒有。”
“賽天寶呢?”1534緊隨其後,也抱著一捆柴,噗啦一下丟到牆角,揚起一陣灰,他連忙後仰躲開:“呸呸呸。賽天寶還沒醒嗎?”
連榷指了指毯子,“那頭豬?賽天寶?”
1534和溫庭煙對視一眼,1534道:“應該是啊。”
兩人也在火堆前坐下,說起昏迷前的情況。三人都看見了休眠艙裏那位“梁稚”睜眼了,而之後他們都失去了意識。
1534:“……我最先醒的,一睜眼就是這個鬼地方了,溫庭煙就在我旁邊,你也不遠,我先把溫庭煙叫醒了,但是你怎麽都叫不醒。然後吧,沒看到賽天寶,就看到了那頭豬,”1534攤開手,“畢竟有前車之鑒,說不好是不是賽天寶,所以一起搬過來了。”
“但之前,賽天寶是意識依附在一頭豬上,並不是賽天寶真的變成了豬。”連榷蹙眉。“而且這頭跟之前的長得一點都不像。”
連榷剛剛看了一眼,是頭漂亮的小花豬,但比之前那隻寵物豬大了一圈不止。
“嗯......”1534瞥了眼毯子間圓潤鼓起的一塊,認真思考了幾秒,道:“如果不是賽天寶,那就殺了吃吧,行麽?”
“……”連榷無語。
1534又拿出那台壞掉的迷你電腦,翻來覆去地看,“我們沒吃沒喝,你還沒去過外麵吧?”
連榷想起那兩個壓縮食品的包裝,“你們醒了很久了?”
“六個小時吧。”
1534和溫庭煙醒得早,他們找了臨時窩點後又安置連榷和賽天寶,隨後收集柴火取暖。如果不是餓得不行,他們不會在隊友還昏迷的情況下吃掉兩袋壓縮餅幹,畢竟他們的食物不多了。
連榷倒覺得沒什麽,一共就那麽點食物,再怎麽分配也是不夠的,他從1534和溫庭煙的表情裏看到的遠不止對食物的擔憂。
“我去外麵看看。”連榷說著,站起身。
被當作據點的下洲村村委會是一座多功能政用小樓,一共四層,入口是玻璃門,此時大門緊閉,從裏頭上了鎖鏈,又有兩個鐵皮櫃擋著,隻有邊上的一個窗口,割開了一半防盜網,露出一人半的縫隙。連榷拉開窗戶,老舊的窗鏽跡般般,先前“吱哢哢哢”的動靜就是這扇窗發出的。
迎麵而來的寒風吹得連榷一激靈,眼前、身後都是破敗老舊的房屋樓宇,時間和災難留下了深刻的痕跡,街道蕭瑟,一陣風來隨意卷起地上的白色垃圾,又隨意地擱下,在寂靜中,連榷聽到了塑料泡沫蹭過地麵的摩擦音。
盡管連榷對下洲村僅有“一麵之緣”,但早上所見與眼前景象的巨大差異帶來深深地震撼,“這是下洲村?”
連榷想問的其實是:這還是下洲村嗎?
“是下洲村。”溫庭煙道。
這是什麽地方、真的是下洲村嗎,這些質疑他和1534醒來後已經經曆過一次,盡管難以置信,但這裏的的確確是下洲村。
像是經曆了漫長的跋涉,越過時間的長河,來到了許多年後,又像是翻過空間的圍牆,來到了另一個時空。
孤獨和蕭條讓這座村子充斥著荒蕪的味道,無人打理的樹木不停向上生長,橫向擴張的枝椏交叉糾纏,把生存空間分割成碎片,隻是枝椏上沒有一片綠葉,灰突突的空枝交集成大網,隻讓人感受到它們努力活下來的焦慮。
沿著建築物的牆根、道路的邊角,枯黃的野草一簇簇,草叢裏有大堆的垃圾,道路上更多,拖鞋、臉盆、大衣、食物包裝袋、充電器……這些稱不上真正的垃圾,它們不過是一群逃難者的不甚遺留。連榷看到一隻孤零零的童鞋,腦中浮現出畫麵:孩子在大人的拉扯下奮力奔跑,慌亂中被踩掉了鞋子,跟不上的疲憊和怕被丟下的恐懼讓孩子哇哇大哭,但誰也不關心那隻被落下的鞋。
連榷也無心去想那孩子後來的故事,他更在意是什麽讓這個村莊變成這般麵目全非的模樣。
夜晚,沒有電也沒有光,低溫帶來淡淡的霧氣,連榷極力遠眺,也看不見他們進入的那座山的影子。他聞到空氣中有下雪前特有的那股味道。
“一個人沒有?”連榷問。寒風重新刮起,顯得他的聲音很輕,隻是村子過於寂寥,連榷聽來總覺得自己的聲音被放大了數倍,在空****的村子裏飄**。
風冷得噎嗓子,溫庭煙微微轉身,背著風口,“似乎隻有我們。”
“……這裏是梁稚製造的幻境,彼得洛夫他們幾個當時站得那麽近,他們應該也在。”連榷神情肅穆,那個與原融為一體的貓眼少年就是真正的梁稚,他曾在1500的記憶中看過梁稚真實的模樣,所以篤定。如今,真正的梁稚蘇醒了,這個巨大的、無比真實的幻境,應該就是梁稚的真正的實力。
連榷轉身,和溫庭煙一齊往回走。
“我和34醒後沒走太遠,隻查探過周邊三條路,一個人都沒遇上,也沒有人活動過的痕跡。如果彼得洛夫他們也在這個幻境裏,可能在離我們比較遠的地方。”溫庭煙分析道。
連榷點頭,“現在天黑不易行動,天亮後說不定會碰上。”
溫庭煙:“先養精蓄銳吧,至少等賽天寶醒來。”
兩人依著原路翻窗回去,風從窗口鑽進來,呼呼地響,但他們不能把唯一的出路封死,幸好這扇窗離他們的休息地有一定距離。
“......村子有被搶掠的痕跡,但是沒有屍體,人的或者動物的都沒有,商店、小吃店都是空的。”回到火堆邊,溫庭煙繼續說他和1534的發現。
火光躍動,柴木在火裏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三個人身上都披著橙紅的暖光,表情嚴肅地說起當前的問題。
連榷從包裏拿出紙筆,一邊說一邊寫:“要離開這個幻境,就得擊敗梁稚,問題一,梁稚在哪,怎麽找?問題二,為什麽我們在下洲村。幻境既然是意識的體現,下洲村對梁稚一定也有不同的意義,但為什麽沒有人、這裏為什麽是這副樣子?”
溫庭煙:“問題三,我們的食物不多,而且溫度一直在降低。現在比起我和34剛醒來的時候至少下降了15度。”
1534已經放下了迷你電腦,鼓搗起對講機:“問題四,那頭豬到底是不是賽天寶,為什麽他又變成豬了?他跟豬有什麽不解之緣嗎。”
溫庭煙往火堆裏加了根枯枝:“問題五,施誠人他們四個在哪?如果他們也在這個幻境,至少咱們能多一點補給。”
1534掃了他一眼:“他們四個當時都不知道在哪,也在這個幻境的可能性很低。這個幻境非常大也非常逼真,我們被壓製住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會肚子餓,會冷,會受傷,會死。”
食物,氣候,暗處的敵人,是擺在他們麵前的三大危機。
“得先能離開這個幻境……”連榷的筆尖在紙上無意識地戳出一堆黑點,他思考著。
屋外風聲呼嘯,點點雪白緩緩落下。
———
“我們已經在這轉了好久了!”施誠人狠狠吐出一口濁氣,告訴自己不能急,穩住。
“先歇會兒吧。”肖欽道。
四人此時都有幾分狼狽,1712更是倒黴地扭了腳,何鬆扶著他坐下,士氣很是低落。
抱著裝試劑的金屬箱,何鬆擔憂不已:“不知道他們找到原了嗎。”
“我們為什麽從這裏轉不出去呢。”施誠人沒回應何鬆,他一直琢磨這個問題,“之前溫庭煙好像說過他們也遇到過這種情況,早知道多問問了。”
“哪有那麽多早知道。”肖欽駁了句,隨即意識到自己也因為煩躁而語氣不好,“抱歉。”
“算了,不是什麽大事。”
四人又沉默了好一會兒,肖欽站起來,“我們再走走吧,把精神力都放出去,試試能不能聯係上他們。”
“走吧。”
施誠人一躍而起,何鬆也打起精神,四人並排前行,他們循著連榷留下的記號來到這一層地下,然後就鬼打牆般的兜圈子,在這黑暗的廢墟裏無頭蒼蠅般轉了許久了,一點兒方向沒有,不知道該走去哪,不知道該找什麽、該怎麽找,這隻是兩個小時,四人卻不約而同地想,他們會不會一直被困在這裏?如果三小時後,一天後,三天後,始終走不出這層廢墟,他們又該怎麽辦?
“……雪?”
不知道是誰出了聲,悶頭走的四人齊齊打了冷顫,狂風夾雜著冰花,在他們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
———
“沒消息、沒消息……”霍金凱在指揮室裏來回踱步,“還是聯係不上?”
卷毛搖搖頭,“不行。”
距離連榷幾人失聯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個小時,特情處仍舊晝夜不休地運作著。
陳皮和張汨被留在了藹州市,成為了行動的小隊長,大中午的,城西區人跡寥寥,陳皮一天一宿沒睡了,趁著這會兒沒事,隨便找個牆角躺了下去,爭得片刻的休息。
偌大的城市時不時就有擁有精神力的普通人出現,大部分人不能控製能力,直接被他們擊暈送去醫院。一開始目標很明顯,而隨著時間推移,能控製精神力的人開始變多,控製的強弱也有了變化,任務變得艱難起來,現場組也出現了人員傷亡。
“陳皮。目標人物穿著橙色T恤,T恤上有個‘破’字,往城西去了,疑似能較強控製精神力。”
“收到。”陳皮毫不猶豫爬起來,指示在城西區的下屬們行動起來。
張汨在市中心,有一條商業街遭到了打砸搶,犯人已經帶走了,他正在跟前來協助的警力進行交接。
“……麻煩你們收拾現場了。”
“不客氣,應該做的。”
這場襲擊很不尋常,特情處便考慮先用一部分人清理現場,把精神力相關的痕跡收拾幹淨。
常曉玫也是支援警力中的一員。
張汨認得她,他在醫院見到過連榷和賽天寶去看望這位女警官,聽說還曾護送過重要資料,是個厲害的女人。
“常警官,你能出院了?”
常曉玫顯然沒想到會有現場組的人認得自己。她的身體還有些難受,但不想在醫院待著,“我沒事了,也來盡一份力。”
張汨明白,交給她一些簡單的任務,行了個軍禮致意,而後也投入到工作中。
橫遭浩劫的藹州市正在逐步恢複秩序,而千裏之外的連榷等人,還被困在紛飛的大雪中。
“雪下了一宿啊。”
三人一豬擠在毛毯裏取暖,那張厚實的毛毯是在值班室裏僥幸找到的。
連榷戳一戳沉睡的小花豬,“它也睡了一宿了。”
1534補充:“快24小時了吧,它是睡了還是昏迷了?”
溫庭煙說是睡了,他檢查過,1534又懟他不是獸醫不靠譜。
連榷沒理邊上打嘴仗打得火熱的兩人,專心致誌盯著小花豬看,小花豬趴在自己的兩隻前蹄上,睡姿很是乖巧,跟賽天寶平時敞著肚皮四仰八叉的樣子完全不同,連榷又開始懷疑這隻豬到底是不是賽天寶。
許是花了眼,一愣神的功夫,花豬變成了人。
“……”連榷驚坐起:“賽天寶!”
這次賽天寶一喚就醒,迷迷瞪瞪地睜開眼,還嘟囔著睡得真舒服。
連榷看到賽天寶身上的變化,無言地張開嘴,1534大喊一句臥槽,把賽天寶徹底震清醒了。
“你喊什……幹嘛?啊嗷——”賽天寶痛呼出聲,是1534揪住了他的毛用力一扯——
賽天寶瞪著自己胳膊上厚厚的粉色皮毛,他慌忙撩起衣服,肚子上也是一片毛光水滑,還有一塊塊黑灰色的部分,賽天寶對著震驚的三人,訥訥不知說什麽是好,神情都恍惚了,1534又嗷地一聲臥槽:
“賽天寶!你變——了!”
賽天寶:……我不是!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