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路連榷走了千百遍。
出了家門往左,從飄著茶葉蛋香味的小超市前經過,再順著細長的方條盲人磚直行。
左左右右地擺動盲杖,連榷感到腳下盲人磚的形狀變成了圓形,他便停下,等信號燈的提示音有了變化,穿過馬路進入西水公園。
公園不小,附近的老頭老太太都愛來,連榷還是左左右右地擺著他的盲杖,大門口值班亭裏的劉大爺看見了忙喊住他:“小連啊!今兒個別往園西走,蓮花池不知咋回事塌了半喇,正修著呢。”
連榷偏頭往值班亭的方向點點頭:“好,謝您嘞。”
“客氣。”劉大爺看著連榷慢悠卻穩當的背影,不由得唏噓:多好的小夥,有本事、長得也喜人,可惜了是個瞎的!
修池子似乎是個大工程,連榷沿路踩著不少碎石子,往日裏順暢無礙的道路變得困難重重,連榷隻好放慢了腳步,像隻烏龜一點一點往前挪。
“欸欸欸——”一道清亮的聲音突然響起,連榷下意識停住腳步,那聲音越發著急:“退退退!退——等等不是!嘶——”
連榷敏捷地往後退了一步,隻聞見車軲轆的聲音越來越響,伴著簌簌的破風聲,糟糕的是他似乎堵住了這好心少年的退路,隻聽少年的聲音忽地拔高,一個大塊頭從連榷身邊擦了過去,撞進了花壇裏。
連榷側耳辨識這陣動靜,但預想中的事故沒有發生,少年隻是發出一聲古怪的“咦”便靜默了。
“你沒事吧?”連榷伸出手去,卻摸了個空。
少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推車從他身體裏穿過去,仿佛穿過一團無形的空氣,他的肉體不見、軀體無形。
連榷皺眉,一人匆匆跑過來,緊張地拉住連榷:“哎,你沒事吧?!這推車沒卡穩,撞著你沒?!”
這人是修繕蓮花池的工人之一,他在推車上堆滿了材料,不妨推車沒停好,又正好在一個小坡上,咕嚕嚕就下去了,他看見坡道底下直愣愣站著個人嚇了一跳,再一看,這人拄了個瞎子用的拐,頓時急謊了。
“我沒事,”連榷偏過臉,“你沒被撞到吧?”。
少年含糊地答應了,但腦子裏依舊一團亂:推車穿過了身體......
“啊?”工人眨巴眨巴眼,“誰?”
“他。”連榷能感覺到少年一直站在他右手邊。
“哪有人啊。”工人左右看了看,也沒看見那個“他”,嘴角一撇,走過去把推車拉出來,轉身看見還站在原地的連榷,忍不住嘀咕:“看不見就別瞎晃悠了,仗著自己是個瞎的想碰瓷啊,自己磕著碰著一句‘我看不見’拉倒了,讓別人平白觸黴頭......”
連榷聽了個清清楚楚,但不打算說什麽,歧視也好誤解也罷,有的人你跟他就是說不通。但還迷茫著的少年卻氣咻咻地:“明明是你自己沒把事情做好還要賴別人,萬一撞上了呢?撞出好歹怎麽辦?喂,你聽見沒有!”
工人沒聽見,撿起地上的材料放進推車裏,重新返回坡道上麵去了。
少年疾走兩步攆上去:“喂!你能看見我嗎?”工人沒有反應,很快便走遠了。少年沒有再追,不知所措地走回連榷身邊,“他怎麽看不見我啊?”
連榷想說他也看不見,他是個瞎的,但是眼下的情景著實古怪,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少年急得團團轉:“你是個瞎子,他不瞎不聾,怎麽看不見也聽不見我,你、你能聽見,對不對?”
連榷遲疑著點點頭。
“還有我的手,”少年伸出手去,看著自己的手消失在連榷胸膛裏,聲音顫抖起來,“摸不到......怎麽會,你快試試能不能碰到我!”
連榷也摸不到。他能感覺到少年就在他麵前,但是伸出手去隻有一團空氣。
連榷閉了閉本就什麽也看不見的眼睛,果斷地轉身就走。早就聽老人家說過,瞎子不是看不見人,是能看見常人所看不見的。青天白日的他也不敢說自己是撞鬼了,說不定是太累了大腦生出了幻覺。
連榷轉身往回走,他覺得自己需要休息。
“誒,你怎麽走了啊!”少年連忙跟上去,“你別走啊,我還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呢!”
連榷充耳不聞,甚至稍微加快了腳步,少年卻自始至終跟緊他,“你這人怎麽這樣?我剛剛還幫了你,說起來是救了你一命!你不準走!我們得說清楚!”
少年的音量漸漸拔高,“嗡嗡”地在連榷耳邊震,少年的情緒越激動,空氣似乎越稀薄,連榷還沒能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隻是一向無知無覺的眼球忽地生疼,緊接著一聲巨大的爆裂,打破了這奇怪的暗湧。
連榷回過神,聽到人群驚恐地議論突然四分五裂的垃圾桶。少年瞪著垃圾桶,屏氣控製自己的情緒。
連榷壓低聲音:“你做了什麽?”是自製炸彈?想要報複社會?那股攝人的氣壓又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沒有做。”少年驚慌地擺手,忘了連榷看不見。
“你想怎樣?”
少年看看垃圾桶又看看連榷,不安道:“就,說清楚啊......”
“說清楚什麽?”連榷的眉頭皺得死緊,“怎麽說清楚,要是說不清楚怎麽辦?”
連榷一氣兒拋出三個問題,把少年問懵了,嘴巴開開合合,最終泄氣了一般,堵在連榷麵前,“反正你不準走......”
連榷知道這是不能輕易擺脫他了,緩了緩情緒,問道:“別人看不見你?”
“好像是......”少年看見不遠處有個用背撞樹的大媽,示意連榷往那邊去,“那邊有人,我們問問吧。”
大媽早就注意到連榷了,都是住在附近的街坊鄰居,周邊又隻有這一個長得倍兒俊的瞎子,便主動向連榷打招呼:“小連啊,來散步呢。”
連榷聽出這是居委會的張主任,才開口問候,少年便搶著說話:“阿姨您好!”
連榷等著張主任回應,但張主任什麽都沒聽到一般,隻是向著連榷:“散步好啊,我就讚成多走走,尤其是年輕人,整天對著手機電腦,不好的。”
連榷簡單地回應著,耳邊全是少年越來越高的聲音:“阿姨!大娘!能——看見——我嗎?”但張主任全然沒有反應。少年看向連榷,“這阿姨沒有耳背吧?”
“沒有。”連榷答道。張主任卻不知連榷在回應誰,“小連,你說什麽?”
“你來問,換你問問她吧。”少年央求道。“你問問你是不是一個人?”
連榷順著少年的話脫口道:“張姨,您看我是不是一個人?”
“當然是啊。”張主任一愣,“咱不是人那還是什麽,是不是有人嚼你舌根了?咱雖然看不見,但也是個大小夥,在張姨眼裏,你比那些人強多了!”
“不是......”
“噢噢,懂了!”張主任恍然大悟,“是我孫女說過的,那個什麽——單身狗!‘我不是一個人,我是一條狗’!對吧,啊小連啊,你也是時候娶媳婦了......”
“謝謝張姨,我先走了。”連榷對勸婚的話題敬謝不敏,告了別轉身就走。
“她真的看不見我啊。”少年的聲音染上了一點哭腔,“我們再試試好不好?”
這是什麽怪事,連榷覺得應該好好分析一下,摸索著找了張長凳要坐下。
“有水。”少年突然道,“你坐另一頭吧。”
連榷頓了頓,試探著摸了摸,確實摸到了水,便配合地坐到長凳的另一頭。先不管這少年是不是鬼,至少沒有惡意。
少年沒有坐下,連榷能聽見少年四處詢問能不能被看見,聲音忽遠忽近,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在身側幽幽地響起:“他們都看不見我。也聽不見。”
少年穿著單薄的長袖長褲,明顯與時節不符,純白的顏色像是病號服,他沒有穿鞋,把腿縮到凳子上,雙手懷著腿。因為連榷沒有回答,他便看向連榷,這才注意到連榷的外貌十分出眾,挺拔的鼻梁上架著一副漆黑的大墨鏡,擋住了大半張臉,卻擋不住的好看。
少年盯著連榷的墨鏡,仿佛能望進黑色鏡片後的眼睛,“隻有你能聽見我,說不定你也能看見我......”
“我是瞎子。”連榷道。
“他們為什麽看不見我?”少年兀自低語。
那我又為什麽能“看見”你?連榷這般想著。“你是鬼吧。”
這話一出口,連榷便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爬上了後腦勺。
“我不是。”出乎意料的,少年一口否定了,但隨即又有些不確定,“應該吧......難道睡著的時候嗝屁了?”少年瞪大了迷茫的雙眼。
連榷聽出少年跟他一樣茫然,輕輕歎了口氣,“你叫什麽名字?”
“賽天寶。賽跑的‘賽’,天空的‘天’,寶貝的‘寶’。”賽天寶不確定道,“你叫小蓮?”
“我姓連,單名一個榷字,商榷的‘榷’。”
賽天寶在虛空裏比劃了幾下,“哪個榷?雀?”
“木字旁。”連榷提示他。
賽天寶還是不知道這個字,但他沒有糾結,飛快放棄了,“連榷,你說我是鬼嗎?”
誰也看不見、聽不見——可不就是出現在青天白日裏的怨鬼。
連榷索性拿出盲人手機,隨意在屏幕上劃拉了一下,手機便響起語音提示,連榷把手機抬到嘴邊,字正腔圓道:“鬼。”
“正在為您搜索‘鬼’......已為您找到相關結果約一千萬條,第一條,鬼,來自百度百科,某些宗教或迷信的人認為人死後有‘靈魂’,稱之為‘鬼’......”
“哎,一千萬條啊!”
連榷點了下屏幕,機械女音便停止播報,他也覺得聽完一千萬條不切實際,“你要是死了,家裏人會發現吧?”
“家裏沒有人。”
“你獨居?多大了?”連榷皺眉,少年的聲音清潤,他一直以為對方是個高中生。“住在哪裏?”
“23、4吧。住在......”賽天寶撓了撓頭,“不知道。”
“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啊。不知道那在哪個地方,說起來我也不知道這裏是哪。”
“這是西水公園。”連榷的眉頭實在無法舒展開,“藹洲市。R省。”
賽天寶隻知道R省。
“住的地方什麽樣,這你知道吧?”
“白白的,一小間。”
這個回答籠統又空泛,連榷隻好又問:“那周邊呢?”
“很多個白白的小房間,一排又一排。”
連榷皺眉,“那是哪?”
“......”
少年沒有回答。連榷下意識伸手在空中揮了揮,但不知在哪一瞬間,賽天寶消失了。
連榷隻好結束散步返家,走到小區門口正好遇見住對門的柳平川。
柳平川是在讀研究生,性格活泛,看見連榷很是親昵地上前打了招呼。“連哥!你今兒個這麽早就回來了?”柳平川看了眼表,才九點出頭,往常連榷都是午飯才回來。
“嗯,你上課去?”
“不去,下樓買泡麵。”柳平川抖了抖手裏的塑料袋。
連榷想著方才的事,電梯悠悠地啟動了,連榷的思緒也隨之飄升,“你知道有什麽地方,是‘白白的一小間’,外麵是很多排白白的小間?”
“嗯?猜謎嗎?”柳平川聞言沒多想,答道:“骨灰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