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又是一年晚秋時節,天穹如洗,桂子初收。三宮六院,餘香飄散。
我和善靜尼姑漫步於林苑之中。善靜尼姑笑著說:“皇後聖睿十六年到長安的時候,皇上讓我到桂宮教授你朝廷禮儀。當時他說‘姨母,朕交給你一個女孩兒。朕想讓她當朕的皇後。你要用心的第一件事,是。”
在姨母的麵前,我總褪不去一絲少女時代的羞澀。我二十六歲了,正當盛年,桂花不論開或不開,都好像融入了我的信條裏。它不怨秋風,不從群花,喚回心底的春意,灑向人間的都是愛。讓她喜歡上宮內的桂花。’一晃十年了,皇後風采勝極,桂花開滿宮城,都沒辜負皇上的心意
告別了善靜尼姑,我回到太極宮。琴聲悠揚,是“流水”之曲。園荷為我披上紗衣。我靜靜地倚在廊下聽琴。金燈之旁,上官先生看著太一彈琴。一聲一聲的流水音,都是他一點一點地灌到孩子的心田裏去的。太一雖然隻有七根手指,但彈琴並不比常人遜色,也是他自己肯用心。
人道是太一天姿秀絕,怎知道先生育人的辛苦。天寰日理萬機,霸業定後,政務比之前繁了一倍。我童年失學,不能說知識淵博。因此太一的師傅,便要承擔全部的責任。他教他六藝,也教他為人。太一一曲奏畢,肅然起立,到案邊倒了一杯茶,奉給上官先生,“先生……”
上官先生喝了一口,道:“此曲彈得比以前進步了,但還有不足。”
太一生就珠耀玉潤,明眸白皙,笑起來秀發如畫,“我就知不好。我在宮中少見其他孩子,找不到多少知音。”他給右手戴上藍絲手套。
上官先生笑道:“此言差矣。誰說知音非要是孩子?我,你的父母都是你的知音。何拘泥於年齡、身份?漁夫可以為聖賢知音,老者也可以為孩童知音。”
太一靠緊他說:“漁父聽琴,可以說是知音。但琴音也不是一個人內心的全部。”
“太一,紅塵之中要找個人和你心思一致,共呼吸、同命運的人,難比登天。知音,不必是那些能全懂你的人,而是那些願意懂你的人。你將來要君臨天下的話,哪裏能找到幾個知音?大臣,後宮,能懂你的人,就是難能可貴了。”
太一用手指揉了揉鼻尖,“……我最樂意當父皇的兒子。皇太弟,是我五叔,名分已定。”他的神態還未脫天真之氣,可言語十分認真。
上官先生沉默片刻,微笑著拍了拍太一,“將來的事,不該揣測。順天應人吧,不然就是逆行。”
我點頭,走入殿中,笑道:“怎麽,家家不能當我太一的知音?”
“家家回來了。”太一朝我跳過來。我摩挲著他的頭頸。他對先生吐舌,“讓家家聽去了。”
上官先生起身,問我:“師兄還不到?近日首次開科取士,可別讓他操勞過甚了。”
我歎息,“要我可以代勞就好了。九品中正製延續數百年,科舉製推行自然是頭等大事。雖然他早就有心拔擢寒門素族的文人,我主持的修文殿編書便是個伏筆。但現在真要以人才為上,阻力何其之大。就說滿朝文官,從尚書令崔大人到吏部尚書杜昭維、戶部尚書謝如雅,誰不是高門子弟?皇上已經取了折中,將科舉和品第製度結合,一半一半地來。但是朝野上下觀望議論,以為廢祖製不妥。你最清楚天寰,他決心的事,無不盡力而為。就說這幾年,均田製、租用調製、統一度量製、發行五銖錢,哪件不夠他操勞的?”
上官先生默然。我對園荷招手,“今日的晚膳,先熱著,不曉得他什麽時候回呢……惠童不是去文德殿給閱卷的大人們送湯飯了嗎?皇上他吃了人參湯嗎?”
園荷穩當當地說:“遵命。惠童已傳信來,各位大人都感激皇後的關懷。皇上用過湯了。”
我曾答應十年一放老宮女,許多人今夏都拜辭中宮還鄉了。園荷卻發誓永不嫁,隻能留著。雖然現在她和惠童等於我在宮內的左右手,但我常常錯覺園荷是一夜之間變成大人的。
我想是因為我溺愛這個丫頭。雖然我寵愛她,但絕不能流露出超越界限的程度。
好多人抱怨親人,說總把他們當孩子。其實,這隻是一種愛意。
“爹爹,爹爹。”跑到外頭翹首以待的太一眼尖,發現了以銀燭宮燈為前導的皇帝。
他跑著去迎天寰。天寰本來好像正思索著什麽,看到了太一,就笑道:“慢點慢點,別摔著。”
他幾步上前,把太一抱起來,“越來越沉了。唔……”他用手掌罩住太一的耳朵,“秋涼了,傻孩子站在外頭等我,不怕著涼?”
太一笑盈盈的,“恭喜爹爹開科舉,從此鯉魚跳龍門啦。”
父子走進大殿,我把太一拖下來,小聲嘀咕:“那麽大的孩子,你還愛抱著。”
天寰隻是笑。他正處於男人生命中魅力的巔峰,容光外映,秀色內含。
“鳳兮鳳兮在,那麽一起用膳。”他說話不容人違抗。
我們常是三個人在一起用膳,因為天寰說“朕以一人治天下,不是天下人奉朕一人“,因此膳食簡單,並沒有多少菜品。天寰大約餓了,吃得津津有味,覺得好吃的,便推到太一的麵前。
太一左手執筷,他的吃相特別優雅,從不挑食。
上官先生不是第一次和我們全家用膳,但是這次他吃得很慢,不時瞧瞧我們,類似久別重逢的那種目光,讓我覺得不安。想起來,曾經的十年之期,就要差不多了。我慌張地抬頭瞧上官先生。他溫柔似水的眼波凝在我臉上,這時才飛快地撤開。
我是自私的女人。我暗地裏希望他能忘記那個十年之約,幫著我的丈夫、孩子……還有我。
“洛陽大運河的開鑿就要完工了吧?”天寰突然問上官先生。
國家統一後,上官先生除了教習皇子,大部分的精力還是花在了工程上。他不僅主持加高加固長安城牆,而且將長安的格局更為細化、精致化,在長安內外大量種植花木,使得風沙減弱了威力。天文曆法,農業工具,本草藥學,他都能把心得傳授出來。不過,什麽都比不過大運河的建設,更能讓上官先生牽掛了。他和天寰,對洛陽感情特殊。
上官先生想了想說:“是啊,趙王去洛陽督陣後,工程的進展更快了。明年春天,江南河、邗溝,便能和永濟、通濟兩渠連成一體,從此南北航運無阻,是百代之盛事。我們在元石先生那裏為弟子的時候,不就是夢想這麽一天嗎?所以說,統一雖然殘酷,是不得不進行的。”
太一點點頭。天寰放下筷子,道:“五弟在洛陽雷厲風行,恐怕得罪了不少人。這次科舉,有兩個舉子大膽上書……方才在文德殿內,崔僧固因為詫異,臉色都變了。”
阿宙這幾年裏用心讀書,隻管軍政,並不怎麽出聲。誰知道到洛陽主管一個工程,倒又讓人懷疑不滿起來。
太一睜大了眼睛,天寰不說下去。用膳完畢後,他對太一道:“昨日要你學的古字帖還沒有寫完吧?你先去寫,寫完了再來給我。”
我牽著太一的手,把他帶到殿西的書案旁,拿出古帖,給他磨墨。
太一是個機靈鬼,他轉了轉眸子,“家家,有人說五叔壞話?”
我沒有回答,繼續磨墨。等墨黑勻了,我笑著說:“太一,宮內宮外風雨多。我們要讓你知道的,不需要你問;不想讓你知道的,你問了也沒用。幼而學,長而壯。你現在首先要好好練字,多學曆史,多看人。曆史,可以知興衰,引以為鑒。人呢,分兩類:正人君子,就像你的鏡子,你可以對著他們整理你自己;小人佞臣,你自己成了他們的鏡子,你心底光風霽月,你為人端方大度,就照出他們的醜惡來。明白了?”
太一“嗯”了一聲,就提筆寫字了。我陪坐了一會兒,替孩子調節了宮燈的亮度,給他加件半臂衣,見他聚精會神,才慢慢地走到正殿。
上官先生的聲音如絲絨一般,“當文臣要比帶兵好做人。趙顯這幾年雖然將長江南岸的蠻荒之地全都討伐過了,且大獲全勝,但他每次出征,都是秉承了你的旨意啊。江南平穩,那是因為你免了幾年賦稅,又多用謝弘光之類的南方士族名人治理地方。現在釋其兵權,江南便無大將。萬一有變,又是災難……”
天寰說:“趙顯不知偽裝,口無遮攔。真有異心的人哪裏會放在口上呢?他與五弟向來不和,太尉府的人給他穿小鞋,便更激化了矛盾。他們互相牽製,本不是壞事……不過,五弟有儲君之位……”他停下了話頭。
我拿起天寰手邊的兩份卷子看,原來都是用春秋戰國的興衰提醒著皇帝集權。
阿宙,趙顯……此二人看似軍權在手,但天子還是可以控製的。
我笑了笑,“這卷子寫得有學問。”
上官先生一笑。天寰問:“何以見得?”
我將卷子合起來,道:“居然能從古到今,上起夏商周,下到春秋戰國,幾乎所有的逆子叛臣都寫了一遍。不是博古通今,通讀史籍,何以能為?隻是曆朝曆代雖然東宮奪權、大將謀逆屢見不鮮,但有幾個皇帝同你一樣?他們罵二趙,就把你當昏君了。你還能寬宏大量,與摯友商討研究。可見國家言路已大開,所以大家才能忠言直諫。”
“依你之見,我應該如何對這兩人呢?”
我抿嘴笑道:“我可不敢說,這位還寫了‘莫聽哲婦之言’。我再亂說話,便更是陷你為昏君了。”
天寰不說話,思考了一會兒,用朱筆在卷子上各寫一個“閱”字,叫來百年,“把這兩卷退回文德殿。”
百年一頓,“萬歲還有何旨意?”天寰搖頭,百年忙退下了。
上官先生望著窗外,起立道:“金秋露水多,我還要趕回去收取花園裏的夜露。”
上官先生如今全吃素,修道學仙日趨嚴格。因為他的盛名,長安城內外效仿思慕的子弟不少,有上門請求拜師學仙的,被他一概拒絕,他說是“學仙乃天機,不可傳人。”
天寰和我看著他離去,麵麵相覷,我和他都不願提十年之期。
新朝建立,已經三年。我記得未央宮盛筵之後,我便作為中宮上表言事。
表上對朝廷有四大請求:一是勸農桑,薄傜賦;二是以道德化天下,王公以下皆習《論語》;三是重編官製,重考百官進階之法,地方吏權歸中央吏部;四是行寬大之典,減免酷刑。
我特別送給皇太弟一本《論語》。隻有第四條,直到上個月皇帝才允準我。
燈下,我靠著天寰,他看著我用朱筆將原定刑律上的“夷族”、“車裂”等一條條刪除。他突然用長長的手指擋住我的筆,道:“到今日,你已刪死罪四十五條,刪流罪八十條了。你的仁心,已可以了。”他說完,將我的筆奪去。誰知朱筆尖上的朱砂色,濺在我的鵝黃裙裾上。我故作生氣,“我還沒有刪除完畢。你就不容了。看,新裙子都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