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月光下他注視我,我不知為什麽臉熱,還好臉上的灰掩護了我。

他上了白馬,在馬背上背脊筆‘挺’,他望了下絨般的夜空:“你去哪裏?如果順路,我不介意帶你一程。若你反悔要討馬錢,我可以還給你。”

“我去青城山。”

他點頭:“真巧,我也打算去那裏。‘玉’飛龍,你願意帶上你的第二位主人麽?”

白馬長鳴一聲,彎曲了前‘腿’,黑眼睛裏麵閃著歡悅。馬尾也搖個不停。

少年不由分說,彎腰拉我上了馬,告訴我:“抱住我的腰,這馬跑起來可快了。”

我好像在做夢一般,抬頭,隻是滿天的星星。

他說:“看樣子他們就快追上我了,抓緊囉!”

我抓緊了他,問:“危險嗎?”

馬已經撒‘腿’跑起來,他在風中笑著:“怕的不該是我。你在我背後,他們‘射’箭也是你中靶。”

溪流見底,幾尾魚兒在石間嬉戲。月光灑滿曠野,陣陣白光似乎在青草地上流動。少年讓我坐在溪邊,自己給‘玉’飛龍飲水,他問我:“你叫什麽?”

我還為方才馬兒飛馳電掣的速度眩暈:“夏初。”

他的鳳眼映著溪水:“嘿嘿,你那個活蹦‘亂’跳的樣子就像一隻小蝦,你方才在馬上弓著身子,縮起脖子,也像隻小蝦!”

我把手邊一個石子砸過去:“胡說,是夏天的夏,不是蝦米的蝦!”

他伶俐的閃開。石子砸在水中,起圈漣漪。我咬了一下嘴‘唇’:“你呢?”

“既然你都鄙視我是偷兒了,我怎麽還好意思吐‘露’姓名?不過大丈夫從不改名換姓,你隻管叫我阿宙好了,就是這樣……”他走近,對我說:“伸手啊……”

我伸出手心,他用一根草杆在上麵寫了一個“宙”字。我的手心癢癢,他的眸子都笑起來了,黑‘豔’‘豔’的動人心魄,沒有方才的張狂,隻有澄明的半天風月。

“小蝦姑娘,你是從家裏逃出來的嗎?頭上裹塊布什麽意思呢?難道這樣,別人就看不出你生得好看嗎?”他出其不意的問我。我一驚,警惕的問:“誰說我好看?”

阿宙的鳳眼,在眯縫的刹那,會讓人想起桃‘花’盛開:“看看……一試就‘露’出‘蝦’須了。真不算‘老江湖’。我是什麽人哪?不是吹牛,我見過的‘女’人比你吃過的飯還多。正如對男人,隻要看眼睛,就知道是什麽人。而‘女’人,僅僅憑下顎的線條和額頭的輪廓,就可見高下。我以前生活那家鄉,‘女’人多,好看的也多。一個人在珍珠堆裏長大的,難道給他看一顆抹了灰的珠子,他就認不出了?”

我臉頰微微發燙,羞赧對他笑道:“你方才在酒樓一直瞧我,就為了看穿我是喬裝的‘女’孩?”

“也不是。你一坐下來,臉上就寫著三個字‘不許碰’。你就白水吃餅子的時候,活像一個公主在用膳,讓我覺得有趣。你反瞪我,我都快笑出來了。”

我低頭掩飾:“我是流‘浪’的,哪裏有公主跑來這個大戰場的?”

他爽朗笑道:“不過說說,你要是真的公主,我還不希罕呢。我有個妹妹,跟你年紀差不多。前段日子,我大哥把她許配我最好的朋友。我十分不滿,和大哥鬧了一場,被趕到這裏來了。”

“妹妹嫁給好朋友?你鬧什麽呢?”

他說:“不是……唉,我妹妹……我妹妹確實需要人照顧,但我更重視朋友。那個人是少見的人才,不該扯進他來。但大哥就是說一不二,我怎麽求,他都不肯聽。”

每家都有*,我也不好追問。他仰望滿天星鬥:“我小時候,大哥雖然忙,但是重視我。他回家來,會帶我去獵老虎,也會讓我跟他一起坐在家附近幹燥的土丘上。我總是睡著了。等我醒過來,我大哥還是站得筆直,凝望著天上的星辰,脖子隨著他們的變化微微轉動。他那樣子,那風度,我想方才張老先生所說的上官和東方,縱然再美的人都比不上。”

他這般驕傲的少年,對其大哥推崇如此。我起了好奇之心:“你大哥是幹什麽的呢?”

他說:“軍人。也是詩人,長於書畫。人人都怕他,我不怕。不過這幾年來,他對我也嚴厲了許多。我的弟弟們還算小,隻有我讓他挑剔。不過他對我還是好。就說這次,我本來以為他會讓我投軍到元廷宇的帳下,氣得牙癢。但他卻讓我自由,愛逛山水,愛看熱鬧,都隨便。我一時興起,就‘混’到藍羽軍的一個山寨裏去了……這幫人雖說揭竿而起,卻井井有條,元廷宇至今還打不敗他們,恐怕是騎虎難下了。”

我認真的聽,‘插’嘴:“元廷宇來四川平‘亂’,看來他在曦朝已經失寵。他若不知危險,還一味的放縱士兵,又與藍羽軍懸而不決,腦袋都難保。”

阿宙眼睛劃過一絲光:“為什麽?”

我‘摸’‘摸’靠過來的‘玉’飛龍的‘腿’肚子:“元廷宇身居太尉,皇帝至今無子,若一旦駕崩。權勢滔天,年次在下的元廷宇當然繼位。皇帝幼年就從宮變中解圍而出,難道不會忌憚元廷宇?元廷宇不但不知收斂,前年還娶了富甲北朝的韋氏‘女’為妃,這就更會遭皇帝的嫌。況且,皇帝派他來平定藍羽軍。藍羽軍乃是平民和奴隸的隊伍……最糟糕的是:他還不能肅清這些人,拖在四川泥潭越久,他就會越威信掃地。”

阿宙聽了,默默點頭:“你說的有道理,旁觀者清。不過藍羽軍目前的強大,據我在他們陣營這些日子來看,卻是因另外兩個原因。第一,藍羽軍首領最近接受了南朝的一筆大饋贈,人馬武器,都比過去充實。我懷疑這饋贈的來源。然後,他們最近請到了一個得力的謀士。此人神通廣大,神秘莫測。讓元廷宇無所適從。按你所說,殺‘雞’焉用牛刀,可是特別最近十天,幾乎每仗都敗退,瀘州都幾乎不存了。方才聽酒樓中張季鷹的口氣,似乎不該是上官……”

“難道是東方先生?”我話音剛落,阿宙已騰躍起來,將我卷在他的衣衫裏,在草地上一陣翻滾。我氣喘籲籲,他貼近我:“他們來了……”我正懷疑,一支箭已經‘插’到我原來安坐的地方。下瞬間,馬蹄和馬嘶的聲音已經從一片靜寂中傳到我的耳裏。

一簇火光撕破了夜的黑幕,猙獰的隨著風襲來,我連反映的時間都沒有,就被阿宙迅雷般拉上了馬。他在背後緊緊抱住我,一股子青草般的少年汗味衝進我的鼻孔:“低頭!”他命令我。

我全身的血液都被這種情景燃燒起來,當我低頭抱住馬兒的脖頸的時候,我又聽到劍矢刺耳的追風之音。在大地的沉鬱節拍中,我們努力要跑出背後火炬的虛假光明,可是我們越往黑暗裏跑,死亡的威脅卻越‘逼’近著,‘玉’飛龍不斷的加速,我隻看到連綿的山丘和著周圍那些低矮的果林,蜿蜒成一道向地平線呼救的曲線,就像血流淌般駭人。

當我們跑進一個山穀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背後有一陣號角之聲。那些人似乎意外的停下了馬,我們顧不上,隻是策馬狂奔。夜深,馬不辨道,水月‘交’輝中,前進的鐵蹄,踏碎瓊瑤。我們不知跑了多久,阿宙猛地一記尖利口哨,‘玉’飛龍才慢慢的收住腳步。

我還伏在馬背上,阿宙大口的吸氣,跳下馬,把我抱了下來。僅僅相識不久,我不知為什麽,卻放心把全身的重量‘交’給他。他鼻尖上有一滴汗珠,他低頭察看我的時候,汗水落到我的頸窩裏:“小蝦,你怎樣?沒有受傷麽?”

我道:“沒事。你也沒事嗎?”他揚眉,眼尾都挑了起來:“不怕,我的命大著呢!”

我低頭,笑起來:“我沒有受傷……你看……讓我自己走吧。”

他用手掌抹了一下我的額頭,我這才意識我也大汗淋漓,他失笑,放下了我。

“這裏是哪兒?”我問,他搖頭道:“此刻說不清楚,那些人是藍羽軍‘精’銳騎軍,奉命來追我的。方才,他們收到了總部的軍令,意外的撤退了……不過現在還是不可掉以輕心,我們隻好在這裏過夜,等到天明。”

我說:“行,但是四周看不清,也不好點火折。”

他借著月光,把‘玉’飛龍係到附近的一棵樹上,這樹旁,有一片還算平整的土地。他把馬鞍拆下來:“小蝦,你把頭枕在這裏。”

我問:“你呢?”

“你別管我。”他說。月光下,他的牙齒更白了:“我已經跟著大哥行軍過多次,我坐著就是休息。”

我和衣躺下來,並不舒服,可是對於才從生死競逐中出來的人,安寧就是天堂。

我一時睡不著,就問阿宙:“藍羽軍的首領你見過麽?”

他的聲音年輕而清亮,好像透明水晶碗裏的‘花’萼:“見過一次。何魁真起自微賤,懂得拉攏士卒。 但是他蜂目已‘露’,豺聲已成,能食人,也將為人所食。我對此深信不疑。”

“你到底偷了他們什麽呢?”

他‘抽’出寶劍,在月下利劍發出一道銀河斷裂般的‘逼’人綠茫,寒氣森森,樹上的鳥兒展翅競飛。

阿宙一字一句道:“這是攬星,天下的名劍。我見到了它,就想得到它。我既然得到了它,就不打算放手。我從不苛待自己,我要最好的馬,最好的劍,最好的……要是得不到,我寧願沒有……得到了,我此生無憾。”

我為他的話語震懾,齒齦中湧上一股血氣:“我爹爹也是這樣的。但是……他過世太早了。”我怕引起自己傷感,忙低頭閉目。

山穀中唯有林木和風聲的共鳴,我閉上眼睛,在冥冥中也看到一片金黃的刀光劍影。

過了不知多久,他叫我:“小蝦,睡著了嗎?”我翻身:“我睡不著。”

他低聲說:“小蝦,我沒有料到他們那麽快就來。把你帶進危險來……”

我打斷他:“我沒有怪你。”他快活的笑了,像個小男孩:“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但是既然睡不著,我有個非分的請求,你答應嗎?”

“什麽?”

他用一種有些調侃,但更多是熱切的聲音說:“讓我知道你究竟長什麽樣子。”

我又聽見阿宙清亮冷酷的聲音:“把他的頭割下來,裝在匣子裏帶走。”

戲已經落幕,我這旁觀者,真該走了。我昂頭走出了蓬萊店,陽光無情的照耀我襤褸的衣衫。我沒有去想阿宙的‘吻’,也不太在意他和我的衝突了,我隻咀嚼屬於一個刺客的絕望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