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巧言

東北方的那座角樓此時已經完全被黑霧籠罩,其中滿是冤鬼怨靈,猙獰無比,一股股死氣散逸而出,先前還殘存的那絲絲靈氣卻早已難以辨別察覺了。烽!火_中!文~網薛清揮出一股清風,吹散了那黑霧,這才能看見那角樓的門窗。因為那黑霧已經散去,裏麵慘叫的聲音也轉作了虛弱的呻.吟,薛清心中暗道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振袖打開了門,走了進去。

這角樓狹小,窗戶開在丈餘高的地方,就顯得底下十分陰暗。在地上以朱砂墨繪著一個不知出處的陣法,幾個陣腳上放著先前薛清留下的那幾塊寶石,整座塔樓唯有那幾塊寶石仍舊熠熠生輝,其他地方都因為先前那黑霧的緣故,顯得分外晦暗。

在那陣中,先前薛清所見的那個魂魄狀的道人躺在地上,上半個身子已經化出了新的軀殼肉身,下半個身子卻仍舊是虛無縹緲的魂魄。薛清細看,那地下散落著幾塊骨頭,長粗的幾根似乎是人的腿骨,原來他尚且不是憑空造出了一個肉身。

想必那幾塊骨頭,該是這道人自己的。照朱眉所說,這道人曾被他謀算了,殺死了他的肉身,如今既然這道人不再謀求他人軀殼,不去奪舍,而要以秘法給自己煉造新的肉身,應該總還要用點什麽媒介。現下看來,這媒介就是他自己的遺骸了。

這道人倒真是別出心裁,妙法迭出。www,還是重塑肉身,這種種法術,在上清的那無數年記憶之中,都是聞所未聞。尤其是他這重塑肉身的法術,隻用幾根骸骨,就能造就一副新的軀殼,完全不用什麽附魂的秘寶,豈不是隻要有幾分法力,人人都能做到了?

自開天辟地以來,失去了自己的肉身,又重塑了真身的,最有名的就該是二師兄座下弟子太乙真人之徒哪吒了,尤其是人間界,盡人皆知他是蓮花化身。

實則他那蓮花,才不是普普通通幾朵紅白蓮花,幾片青藕葉,兩段白蓮藕,就塑造了一具刀槍不入,三頭六臂的肉身。那蓮花是當年十二品淨世青蓮遺留下的蓮子,種在昆侖山靈泉之中,長出來七片蓮葉,四朵蓮花,乃是紫府玉蓮,雖是後天之物,也等同先天。

太乙真人稟明了他師尊,取了一朵花、一片葉,又加上太上老君親手煉製的九轉金丹,這才能塑造了一具給他徒弟哪吒用的肉身。他這一具肉身,耗費了種種天材地寶,足能讓一個凡人直入真仙之境,不然也難以承擔哪吒的神魂,這具肉身,比哪吒周身法寶都還金貴。

除了聖人門下,日日身在仙境之中,天材地寶信手拿來,還有什麽人能花這麽大價錢,就為了弄出一具新的肉身來依托神魂?有那些寶貝,都拿去煉丹煉器了。

且太乙真人給哪吒塑真身的法子,其實也算是煉器,算是以天材地寶煉製一個人形的,能依附修道者元神的法寶罷了,並不能說是憑空塑造了肉身。愛書者小說網?

因此,一般修道者死了,也就轉世去了。反正費不了多大功夫,從地府過一趟,就能換一具新的肉身,修道者誰還憐惜那幾年十幾年的功夫?是以這重塑真身的秘法就漸漸失傳。

薛清倒沒料到,今日在這裏,居然能得見一個居於人間界的修士,鑽研出來了這種以自身骸骨重塑肉身的法術,這人真是難得,如果拜得了好師父,不知能有什麽成就。

或者應該說,果真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那些身在地仙界,依靠師門,居於仙境的修道者,鮮少有能自己研究出什麽新法術的,學的那些功法,一個個都是照葫蘆畫瓢。

可惜此人已經走上了歪路,就算他再聰明伶俐有天賦,今日也隻能殺滅了事。薛清搖了搖頭,才想說話,那地上輾轉呻.吟的道人已經瞧見了他,忙不迭地道:“道友救我!道友快救救我——道長,道長這救人也是功德,隻是舉手之勞!道長且救我一回!”

想必他已經知道,先前強行打斷了他陣法運作的就是薛清,此時卻裝作恍然不知,反倒向薛清求援,不知是安得什麽心。薛清心道,難道我長了一副慈眉善目,瞧著就聖母的臉?當下也隻做沒聽見他說的話,徑自問道:“我且問你,這三清觀中幾日間被宣入宮中,又被殺了的道士,是不是都是你下手陷害?最早定計,要用皇帝的手除掉他人的,又是誰?”

那道人一味哀告呼求,見薛清隻不理會他,也隻好住了口。他如今半人半鬼,下半個身子還好,脫離了肉身就毫無知覺,上半個身子卻牢牢禁錮在肉身之中,隻見從腰間不住地滲出血來,這道人也是臉色慘白,想必這滋味與腰斬也相仿佛。

又喘了幾口氣,這道人才道:“道長是鐵了心不要救我,貧道也沒有什麽可念的了,惟獨請道長幫忙,了結貧道這殘命吧!也是貧道一時歪了心思,合該有今日,這是天罰也!”

說著,他灑下了幾點淚,兩手撐地,勉力朝薛清施了半個道門禮節,道:“道長先前垂詢之事,已經存在貧道心裏許久了,每每想到,貧道便有如五內俱焚,坐臥難安。”

薛清哼笑一聲,道:“那你且說來聽聽,究竟是什麽事,竟能讓你這般自責?”

那道人垂淚道:“貧道乃是二十八年前到了這三清觀,本是來尋貧道師叔門下獨一的親傳弟子,尋到了才知,那位師弟早在十年前已經屍解轉世,幸而還有一個代師收下的師弟,是那時候這三清觀的觀主,師叔一脈的功法也不曾湮沒。”

喘.息幾聲,那道人接著道:“可這功法畢竟不是師叔親傳給了那位觀主,他功法便有些偏差。本門乃是太清門下正宗,豈能容得分毫差池?貧道欲要矯枉,觀主與他的弟子並不服氣,這就與貧道有了些爭執。愛書者小說網?另有一些弟子,願意信服貧道,觀中就成了兩派。”

薛清心道,怕是這道人來到這三清觀,想要奪權,可惜那觀主也有幾分本事,沒被他得逞了,這才讓同一道觀之中的道士分成了兩派。不過既是用功法有誤打了幌子,大概也確有其事,就不知道是這道人故意誤導他人,還是那觀主的確練功有了岔子。

一分心聽岔了幾句,薛清回神時,那道人已經說完了究竟是哪裏出了分歧,續道:“因觀主隻說,太清一脈應當尊金丹之術為上,旁務都可以不顧及,他們自稱是金丹道,將我等成為符篆道,言說我等是太清一脈的叛徒。這些年來衝突愈發多,漸至彼此不容。”

薛清插話道:“因此你就定了計,要把他們全都除去。可惜如今功敗垂成,苟延殘喘。”

那道人忙搖頭道:“貧道豈敢如此!貧道本欲帶著弟子脫出這三清觀,到城外山中另起一座道觀,與觀主分庭抗禮。尚未與觀主商議,就遇上了那日……那日天上降下無數靈石,正都落在三清觀前,觀中道士人人撿了些回去,觀主便說,撿了靈石的不許離開三清觀,必須要將靈石交出來,才能出門,免得被心存不軌之人搶奪去,貧道便不能成行了。”

薛清笑道:“你若想走,讓弟子們交出靈石,一走了之便可,還磨蹭什麽?”

那道人歎息道:“貧道自然也舍不得這些靈石。烽.火.中.文.網天上降下如此之多,品相如此之好,靈氣如此豐沛的靈石,簡直是……簡直是天賜了我等成仙之機,貧道動了貪念,怎麽舍得將這些靈石拱手交出?後來觀主又在周邊索檢,從百姓家中找出了百十塊靈石,更是……”

又歎了口氣,那道人道:“一時動了貪念,貧道便走不成了。貧道與觀主爭執不下,終究有一晚,兩人打鬥起來,貧道被觀主錯手所殺,觀主大驚,連忙給貧道服下了一顆這三清觀中代代相傳的定魂丹,又好生收起了貧道的屍身,貧道才得以神魂不散,未被拘走。”

點了點頭,薛清道:“定魂丹……這道觀中寶貝倒是不少。我記得這定魂丹的煉方,當初是太清聖人傳給了地皇神農氏,可惜幾千年前就已經失卻,再也尋不著了,你這道觀之中竟然還留了一顆,看來果真是聖人道場,並不似他處,隻冒名而已。”

那道人道:“貧道與有榮焉,多謝道長稱讚。隻是且讓貧道敘說後事——觀主並無意殺傷貧道,可這事卻被觀中另一道人得知,這道人是個野修,圖這洛陽城繁華,三清觀香火茂盛,便在三清觀中掛單,也有幾個徒弟。他一貫和我等都不和睦,得知觀主錯手殺了貧道,就對旁人說,觀主乃是故意謀害貧道,為貪圖那些靈石,必定要再謀害旁人。”

頓了一頓,道人接著說道:“有些被他蠱惑的道士,便去詢問觀主,彼時貧道已經失了法力,修為低下的道士便看不見貧道身形,觀中貧道所屬的那些弟子,倒有一多半信了那野修所言,將觀主圍在臥房裏,百般刁難質問,觀主為自證清白,一時激憤,自戕而亡。”

又落下幾滴淚,道人說道:“觀主先前將貧道推進了觀中存放靈寶之處,眾人所得的靈石也盡數堆放在那處,貧道借著靈石靈氣,十數日後又能勉強在人前顯出身形,正想出門解釋一番,這才得知觀中出了變故,除卻觀主之外,其他人盡皆被皇帝所殺……”

他悲歎不已,隻哀歎道:“貧道再瞧見那一堆靈石,一時間動了妄念,便想用個師門秘法,將肉身重塑,再修煉得道,殺進皇城之中,殺了皇帝,為觀中道友們報仇。豈知這一念放起,就是招惹了業力邪道,終究有今日之禍,真怨不得他人,隻是貧道的罪過罷了!”

說完,他伏地哭了幾聲,抬頭對薛清道:“道長,唯今隻求道長助貧道速死,早日投胎輪回,來世再繼續償還罪孽,貧道別無他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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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清聽得心中直歎,所謂巧言令色,文過飾非,今天真是大長見識。問話之前,他因為朱眉的緣故,就已經懷疑這道人,難道真會不聞不問,就信了他的話?數算之術,在這種時候,再不用上一用,就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該用了。

說謊話的技巧,這道人倒是比他的道法更嫻熟。薛清初時有幾分不耐煩聽他胡說,卻不料他說得引人入勝,薛清聽得津津有味,直到末了。這一番話,再加上最後的那請求,如果真是涉世未深,隻有道行法力,未曾在人間界曆練的修士,已經信了。

想必這道人也看得出來,薛清的確是涉世未深。隻可惜他看錯了薛清的道行,比他以為的還要高上許多,前因後果,不分巨細,都能推查出來,這謊話算是白說了。

看在他講了個這麽曲折的故事的份上,倒是能滿足他求死的願望。隻是朱眉也說過,這道人死了,卻正好元神脫殼而去,再尋找到其他的肉身,奪舍重生,不能因此便宜了他。

還有那張符紙,薛清還想問問,那張符紙究竟怎麽不見了。既然得見這道人仍舊在三清觀中,並沒有在薛清走了之後就逃竄出去,可見那符紙其實還是有效果的,但是怎麽就看不見了呢?還是說,已經被這道人收起來了,隻是還殘存了幾分效力?這其中的緣故,一定要弄清楚了,還剩下好幾張那金碧血做朱砂墨的符紙,薛清還想繼續用來著。

看著那道人伏在地上,片刻還不見薛清搭腔,他就未免有些尷尬,抬起頭來看,薛清這才笑了笑,道:“是非曲直,等道友過了忘川,到十殿閻羅處,酆都大帝定然會幫道友將諸事都問個明白。不必擔心那些鬼差們辦案出工不出力,貧道給道友附上一張手信,專程交待他們。”

那道人神色呆滯,顯然不知道薛清為何說這些話,薛清又道:“道友的那些同門,師兄弟也好,師侄也罷,乃至那野修,都能與道友同堂對質,誰也不能瞎白話。”

作者有話要說:中間是不是少了一章?我覺得貌似有一章被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