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猴子

上古時候講道,用不著顧忌下坐者能不能聽懂,隻管洋洋肆意,講解自己的大道,等講完了,底下一萬人裏總要有幾百個聽得懂一些的,這就不算白講了這一回。()?

此時卻不比當年了,沈碧玄算是自家子侄,青玄則是投了薛清眼緣,當然要好生細細給他們講解,以圖他倆修為得進——薛清講道,原本就是為了這個。?

隻有這兩個聽道的,也不必講那些萬人都能適用的泛泛之言,幹脆揀著對應沈碧玄如今天仙修為正能聽得懂的修行訣要評講。講完了天仙之境,又順次向下講解真仙之道、地仙之道,乃至散仙渡劫,這是為了青玄所講的。?

薛清自己是從沒有經曆過這些階段,不過多少年來他也見過不少修道者,聖人修為,對各個層次自然都明了於心。一時間講得一狐一貓各自入迷,聽得懂時高興之極喜形於色,聽不懂時就抓耳撓腮愁眉苦臉,倒是有趣得緊。?

這一講雖不是宣講大道,也堪堪講了數十日功夫才講天仙之下的修行之道講完。薛清照上古時講道的習慣說一聲“各自回去體悟,有緣自能得道”,這就算是講完了,那一狐一貓猶自巴望著等他再講些更深奧的道法。?

抬手在兩隻頭上各自敲了一下,薛清道:“貪多嚼不爛!碧玄你如今不過天仙中階,想要進階還需靜心修行一些時日,總是惦記著那些看得見摸不著的日後,反倒動搖道心。”?

同為修道者,雖說境界不同,沈碧玄隻是一時貪心,聞言也便罷了,朝薛清禮了一禮,道:“碧玄懂得了,如今隻好生修行,不做他念。”?

等薛清點頭,他便退出院中,薛清這才看了看青玄,道:“才聽了我講道,你不去閉關靜思一些時候麽?也好一舉突破你如今的地仙修為。”?

青玄抿了抿唇,道:“主人今次沒有帶上白梨黑鴉,若是我也閉關去了,主人身邊豈不是就沒有人照應?此時出門在外,修行之事諸般不宜,還不若等回去再好生用功。我也……我惦念主人,就算是閉關也難以靜心,就不立即回思今日主人所講的道理了。”?

微微一笑,薛清道:“你倒是……罷了。正好,有個地方,我欲要去看一看,你便隨我一道去吧。這莊院,我二師兄也知道,就算他腳程慢,此時大概也已經到了,咱們正好避出去,不必和他相見。”?

青玄也一笑,道:“主人去哪裏,我自然就去哪裏。”?

薛清所指的那個地方,實則他早就有過去一觀的心思。前頭薛清自己閉關的時日,掐指一算是足足四百年,如今人間界正是三國動蕩,等過幾年漢獻帝禪位,整個漢朝就都要過去了,他之前設想的,趁漢初黃老興盛出來“沾光”,自然已經不可能。?

不過,當他尚在閉關之時,曾經聽得西方一聲轟鳴作響。當時因為並不與他相關,薛清也沒做理會,如今一推算,才知道那麽大動靜,竟然隻不過是一隻石猴被壓在了石山之下。?

當然,壓那猴子的人來頭不小,是如來佛祖。?

旁人或許也就是把這當作新鮮事,聽聽也就罷了,薛清卻大吃一驚,後世的中國——不,或者該說全世界——這猴子都是相當有名的,那不正是日後《西遊記》的主角孫悟空嗎??

雖然有心想等沈暄出關之後,再和他一起去瞧瞧新鮮。不過一則沈暄出關尚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二則他之前來沈暄這裏,其實也是有幾分拿沈暄當了擋箭牌,來拒絕玉微。?

即便知道沈暄不會在意,薛清心中自然還是對沈暄有幾分抱歉,又兼他也有幾分微妙的感覺,總覺得,似乎還是不要讓玉微看到他和沈暄在一起比較好。?

玉微或許就在莊院陣法之外,若是一出門就遇上了……薛清是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的,所以,還是自己過去吧……和沈暄一道出遊,日後還有機會。?

這麽一想,薛清也越發動念,想要瞧瞧那孫悟空此時究竟是什麽模樣。是不是真的像是書裏所寫,是個猴子樣??

~~~~~~~?

出了門倒是沒有遇見玉微,薛清鬆了口氣,駕雲西行,往五行山而去。因五行山壓著那孫猴子,自然有禁製,免得有誰路過,不開眼破壞了山頂的封印,把猴子放出來。沒有後來唐僧那般機緣,隻能瞧得見那座山。要往山上去,卻是似近實遠,怎麽也到不了。?

隻是這禁製也隻能對付下界一般的修行者罷了,卻分毫難不住薛清。那禁製在他麵前,就好像不存在一樣。可走到近前,他原本是想破掉禁製,薛清終究還是改了主意,隻避開了那陣眼之處,走了進去。?

那禁製之中,隱隱似乎還有些熟悉氣息。薛清低頭掐算了一回,卻算出來這布下了禁製之人,與他還有幾分牽扯,因而才會令他覺得氣息熟悉。?

倒是奇怪了,五行山不是如來佛祖的手筆麽?那這禁製也該是如來佛祖所布吧……和他又有什麽幹係了?一時間薛清隻怔怔站在陣中,恍惚能聽見一個聲音,似是在呼喚什麽,可細聽又聽不見了。正迷蒙之時,隻覺得有人拉扯他衣袖,薛清猛地回神,一回頭,卻見青玄神色中帶著幾分焦急,嘴巴開合。然後他才聽見了青玄正喚他“主人”。?

原來……剛才是被那禁製之中的迷陣所惑麽……?薛清心知,就算是自己失神在先,尋常陣法也困不住自己,看來這陣法還有幾分不凡之處。?

又細細瞧了一遍這禁製,那幾分熟悉之處,竟然是有些肖似他自己布陣時的習慣,薛清皺眉,有些訝然,又有些不解——這卻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胡亂想了一回,終究隻得歎氣。這一身的未解之謎,多了去了,什麽時候能解開記憶封印,說不定還要有些弄不清楚的事情呢,此時想這些,又有什麽用。?

朝青玄笑了笑,薛清道:“無妨,一時想起了些舊事,有些感歎罷了。”?

見青玄這才露出安心神色,又垂手站在了身後,薛清忽然想道,這貓四百年前還要比他低上好些,如今個頭竟然能和他齊平了……?

不知道這青玄原身會不會比先前有什麽變化,原本是兩尺來長的一隻花貓,等過些時日他修行長進,突破了真仙之境,會不會變成一隻豹子一般大的貓??

一邊想著,暗自描繪了一回日後出門,若是把青玄用作坐騎,該是什麽光景。旁人都是騎虎乘鶴,他若坐在一隻狸花貓背上,倒也新鮮。這麽一想,薛清忍不住一笑,回神便見雲頭已經落在了那五行山腳下,來回看了一遍,卻不曾見有什麽猴子模樣的東西。?

記得在《西遊記》的電視劇裏,孫悟空被壓在山底下,不過露出來一個頭,一隻胳膊。如果真和電視劇裏拍的那樣,這目標小,倒是不好找。?

五行山並不高大,卻也不是小土包,麵積也不小。山上又遍是那如來佛祖留下的靈氣,掩蓋了那猴子的妖氣,並不能一目了然。薛清無奈,掐了個法訣,才發現了那猴子。?

原來是有一棵樹生在了它露頭的洞口前,正好擋著了它,怪道是看不見。?

薛清其實並也不想和孫大聖攀什麽交情,他日後是西方佛教的鬥戰勝佛,薛清卻是想起西方教就心中厭惡——這和對玉微的煩躁還有所不同,除了厭惡之外更添鄙夷憤恨,分毫沒有一點想到玉微時的矛盾悲傷情緒——所以他是不想看見西方教的任何人。?

孫猴子雖還並未加入西方教,可日後他也必定是佛教中人,薛清隻想遠遠地看他一眼,也算是瞧個稀罕罷了。是以在瞧見了那猴子時,就在身上打了個法訣,隱起身形,這才慢慢走到近前,身後青玄也學著他的模樣,掐住隱身法訣。?

誰知那猴子卻眼尖得很,果然不愧火眼金睛,沒等他二人走到近前,便聽那猴子連聲叫道:“過路的神仙!那個過路的神仙!別走!且救俺老孫一救!”?

薛清的隱身訣要自然不是猴子這般境界的能看透的,他應該隻是看見了青玄。青玄也想到了這點,便抬頭看了看薛清。?

略想了一想,薛清起了個主意,頓時變了最初的想法,點了點頭,笑道:“去與他結交一番也好,這猴子日後也不是一般人物,約莫……咱們也能用得著。你先過去罷。”?

說罷,在青玄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

青玄點了點頭,便現出身形,朝那猴子去了。?

趁機使壞,確實不怎麽厚道,不過……西方二人,接引也就罷了,準提可不是什麽好東西,能壞了他的事,就不用與他多客氣。?

那準提還是害得沈暄如今不能安定,要在人間界流離的罪魁,得了機會自然要好好“報答”一番他的“恩情”,先前想著避開,倒是自己太老實了。?

遠遠地看著青玄與那猴子說話,薛清忍不住嗤笑。若是這孫猴子不去感念唐僧將他救出五行山下,反而對佛門有所怨恨,日後西遊取經,還能那麽順遂麽??

正想著,青玄遙遙一拜,薛清知道這是該他出場了。前頭青玄做鋪墊,已經給孫猴子描繪了一個世外高人,得道真仙的模樣,他自己也變化了一番形貌,紫金道袍,玉白拂塵,頭頂九宮冠,頜下三縷須,做足了神仙的架勢,也顯出身形,一晃便到了那猴子頭頂。?

低頭一看,隻見那山根下,從石頭裏擠出來一個金褐色亂蓬蓬的腦袋。烏眉皂眼,滿臉塵灰,一雙圓溜溜的金色眼睛,瞧著卻是光華無限。?

隻是……這怎麽是個人的模樣?薛清揚了揚眉,有些訝異——孫悟空不是個猴子麽??

來回看了一遍,這確實是個人,薛清便指著他道:“先前就聽聞那土地老兒說,這裏壓的是一隻猴子,怎麽這卻不像個猴子?你瞧這眉毛眼睛,這露在外麵的胳膊,這不是個人麽?咱們不是走錯了路吧?徒兒,咱們還是走罷。”?

此言一出,那人卻急了。若不是身上壓著一座大山,興許他要立即要跳起來自證真身。即便如此,那人也用力掙動了幾下,直撼得那山搖晃不止,石頭土塊紛紛下落。?

雖則那山動搖了幾下,可那人仍舊是動彈不得,他掙動得累了,才不甘心地叫道:“俺這是怕露出原型嚇壞了你們,才好心化作人形。此間方圓百裏之內,再沒有別的一個倒黴蛋和我一般被壓在山下了,老神仙,你要是來救人,就是俺老孫了!可別走了,丟下俺老孫一個,俺這就化出原型來給你們瞧瞧,怎麽不是猴子!”?

話音未落,那人已經變成了渾身是毛,金色眼睛雷公嘴的一隻猴子。薛清點了點頭,這才瞧著像模似樣。隻是這孫悟空既是號稱美猴王,怎麽瞧著這猴子這般難看?又或是說,猴子的審美眼光畢竟與人類不同??

嘖嘖幾聲,薛清道:“你還是變成人的模樣罷。你這一身塵泥,髒得很。若是猴子模樣,不知道要生多少虱子。”?

那猴子哈哈笑道:“這位老神仙,果真你是不認得俺的。俺老孫一身銅皮鐵骨,誰要怕什麽虱子!看有哪個能吸去俺老孫的血?”?

這猴子言語有趣,薛清本來隻是隨口一句話,聽他反駁,忍不住道:“你是個猴精,便有那虱子成精;你一身銅皮鐵骨,難道不能夠有虱子長了鐵嘴,來吸你的血?”?

猴子聽了,露在外麵的一隻手撓了撓頭,點頭道:“說得也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