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完畢,這眾人前後走出林縛在居巢城裏的行轅,元錦生喊往荊湖代表胡文穆而來的荊州府通判魏晉元:“魏大人,魏大人,”揖禮道,“錦生在這裏有禮了……”

“少侯爺客氣了!”魏晉元四旬年紀,瘦狹長臉,兩撇胡子像是粘在嘴唇上一般,見元錦生喊住他,站住腳,與元錦生對揖而禮,看到劉庭州從後麵走過來,又施了一禮。

“天時還早,錦生願做東請魏大人、劉大人一嚐巢湖鮮美,打聽了城裏有一個絕佳的出處,魏大人、劉大人可賞個臉?”元錦生問道。

“少侯爺有請,晉元求之不得。”魏晉元說道。

荊湖與南陽共同麵對盤距襄樊、隨州的長樂匪,利害關係較為一致,但又因為信道給阻斷,有什麽公函往來,都要從信陽、壽州這邊繞走。

不想有什麽勾當暴露在淮西跟淮東的眼鼻子底下,兩家隻能老老實實的公事公辦,核心人物之間,也沒有多少私誼往來。

南陽與荊湖之間,還未曾有過實質性的密談,包括淮西也是如此,叫元錦生、劉庭州都摸不透荊湖對淮東竊居江寧、把持朝政的態度。

荊湖離江寧甚遠,要是淮東以廬州為根基,往西滲透,就會在薊春跟荊湖接壤,但眼下林縛又明確要將宜城劃入池州的防區,這就使得荊湖與淮東更沒有直接的利害衝突。

林縛軍議時,聲稱誰家用心打誰家往來得到的錢糧就多,說實話,劉庭州就擔心林縛此舉是要分化其他諸藩。

鄧愈今日自然沒有心思再陪劉庭州、元錦生、魏晉元他們出去吃酒,他還要先將今日軍議的結論寫下來派人遞回池州去。

元錦生便邀劉庭州、魏晉元二人到城裏尋酒家。

永興帝棄江寧西逃,對居巢的破損尤為嚴重。過去半年,城裏依舊蕭條得很,僅有兩三家酒鋪打起來布幌子招牌迎客。

這年月也沒有那麽多講究,劉庭州在壽州、元錦生在南陽想吃頓肉都難,進了酒鋪子問得有酒有肉有魚便成。元錦生、劉庭州還講個體統,隨扈吃起來就沒個形,也是南陽、淮西太苦了。

“這池州算是立下軍令狀,過了十月就要對江州用兵,荊湖在鄂州的兵馬,也逃不過從西翼鉗製的職責,”元錦生問道,“錦生問句不該問的話,荊胡那邊秋後有可能在鄂州投多少兵力?”

“少侯爺是擔心我們備防北麵長樂匪的兵力會有不足嗎?”魏晉元問道。

元錦生一時間不曉得魏晉元是真糊塗還是假裝糊塗,心想自己問話裏的意思是夠明白了,難不成荊湖那邊還真要老老實實的幫著淮東將奢家剿滅掉?

這一席酒吃下來,魏晉元都沒有吐露什麽實誠話,元錦生隱隱的有些擔憂。

回驛館路上,有魏晉元在,元錦生與劉庭州不便談什麽,進了驛館,魏晉元倒知趣先回館舍休息。

元錦生輕歎道:“荊湖沒有吃過淮東的苦頭,怕是對江州起了貪念……”

劉庭州望著中庭桂樹梢頭浮動的月光,眉頭蹙緊,聽著元錦生這麽說,點了點頭,說道:“淮東所行大概是遠交近伐之故計吧,胡文穆若是不以匡扶帝室為念,就難保不落入淮東的套中。你想想看,樞密使同意將宜城劃歸池州管轄時,魏晉元的神色……”

元錦生蹙眉而思,細想來確有這個可能。

荊湖夾於江西、川東、湘潭及襄樊之間:羅獻成在襄樊坐擁二十萬兵馬,不管有幾分虛、幾分有,一時間難以剿滅是肯定的;川東是曹家、湘潭是張家,同荊湖一樣,名義上是朝廷委任統轄諸藩的帥臣——眼下與諸家分占江西,是荊湖近期唯一能向外擴張的機會。

池州給趕鴨子上架,秋後不打也要打,潭州要求自保,必然也要盡力削弱奢家從羅霄嶺南麓西進湘潭的軍事實力,三家真打,荊湖一家就不敢假打。

元錦生回想起軍議時的細節,鄧愈要求將江北岸的宜城劃歸池州,魏晉元下意識的就皺起眉頭來,想必對這個安排大為不滿,但宜城就在池州北岸,離荊湖控製的東線核心區域江夏又遠,魏晉元也沒有理由站出來阻攔池州將宜城要過去。

眼下嶽冷秋想東發展的可能性已經給杜絕,要想站穩腳跟,隻能往西擴張——倘若叫嶽冷秋最終占得江州,又據池州、宜城,往西經營黃梅,必然又會跟荊湖爭楚東地區的控製權。要防止這種情況出現,對荊湖來說,最好的辦法不過於就是先占下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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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子戰死沙場,愛將在固城湖東岸力戰被擒,迄今不曉得給淮東關押在那裏,昔時故舊也棄之而去、叛投了淮東、割袍成仇——這種種壓在心頭,奢文莊到江州之後,須發就素染如雪。

年初時順利攻下江州,八閩精銳主力,也大半順利的撤入江西,沒有遭受覆頂之災;黃秉蒿、楊雄、陳子壽等將的投附,使得奢家還憑白得到愈五萬的戰力——而在去年秋後開始的閩東、弋江、溧陽等一係列戰事裏,折損於淮東手裏的兵力,還不足四萬。

也就是說,奢家控製的兵力比起戰前,還增加了萬餘,戰後更是從江州、豫章各地招募健勇編入軍中,不斷的擴大兵馬規模。

占得江州之後,鄱陽湖沿岸二十縣以及沿贛江而上近二十縣,就基本上落入奢家的囊中,抵抗殘餘甚微,也多退入深山老林之中,短時間裏難成大害。

如此形勢,相比較去年頭屬都要挨打的情況,應該稍好一些,但奢文莊、奢飛熊等人都曉得靜寂之中蘊藏著更大的危機——他們占了江西四十餘縣不假,但淮東絕對不會給他們更多休生養息的機會。

長史胡宗國推門進來,手裏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看著奢文莊坐在公案前閱看文函,說道:“廬州密報,林縛在廬州召集諸藩,商議的確實是秋後對江西用兵之事——林縛將北岸的宜城劃歸池州,嶽冷秋先調一部兵馬先渡江去整治殘城。”

奢文莊接過從廬州傳來的密報看過,又將地圖鋪開,叫胡宗國坐在案前與他一起研究,手指敲在江州對岸、淮山尾脊黃梅的位置上,說道:“就是這裏了!”

整個淮山南麓東西寬約三四百裏,瀕江傍山,沿江都淺灘湖沼淤澤,這些淺灘沼澤的存在,使得沿江而渡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唯有宜城與黃梅兩邊,各有山脊直接延伸到江岸,土地堅實、江岸穩固而江道陝窄,易於建水陸碼頭,也非常方便渡江。

奢文莊率殘部退到江州之後,就首先在對岸黃龍嶺築堡駐軍,以控製黃梅縣沿江要衝。

黃龍嶺守將就是從固城湖東岸突圍而出的鄭明經的部將韓立。

鄭明經親率精銳斷尾攔截以求保證主力能及時撤入九子山,最終隨鄭明經留在固城湖東岸牽製淮東兵馬的八千餘死士,僅有不到千人突圍出來。

要占得地盤,通常是幾個點圍出一片區域出來。嶽冷秋派兵進入北岸,必然要沿江北岸、沿淮山南麓西進,最終必然要跟奢家搶奪對黃梅即淮山西南麓尾脊地區的控製。

黃梅殘城可以不占,但奢家偏偏又不能放棄北岸、黃梅殘城南十數裏外的黃龍嶺。一旦黃龍嶺失守,不但江州城在對岸黃龍嶺的窺視之下,便是進入江西腹地的鄱陽湖口,也在對岸黃龍嶺的窺視之下。

“這真真假假,總要打一仗!”胡宗國說道,“隻是難摸透淮東的動向!”

秋後要打大仗,最棘手的還是淮東,不計淮東在晉安的兵馬,其在西線的兵力就超過十二萬人,主要集結在浙西、廬州兩地……

“淮東秋後會打上饒!”奢文莊將地圖往下移了移,指出上饒的方位來,“淮東不可能聯合嶽冷秋、胡文穆從水路對江州用兵,將廬州、弋江的兵馬南調,淮東能集結出十萬兵力,從浙西西進打上饒!”

胡宗國背脊寒氣直冒:

江寧戰事之後,為避免兵力分散給淮東軍各個擊破,他們這邊主動放棄衢州、富陽、徽州、淳安、婺源等地,將之前分散於浙西、浙中的兵力,都集中到上繞、信州等城,以守江西的東門戶,甚至還從閩江中遊的建安府調了一萬精銳補充東線。

就算如此,他們在東線的兵力,也隻有三萬人而已。

三萬兵馬構築的東線防禦,叫人怎麽也沒有信心能守禦得住淮東十萬精銳的衝擊?從江州調兵補充上饒防線,要抽多少,才能有守住的把握?

想要這裏,胡宗國心底湧起一陣無力感。

如此浙閩大都督府名義所轄的兵馬總數並不少:

閩江中上遊有兩萬精銳控製建安、莆城、邵武等閩西地區,上饒、信州東部防線,有三萬兵馬,防禦淮東軍從浙西西進;大公子率兩萬精銳沿贛江南下,進巢藩家殘餘抵抗勢力,黃秉蒿、陳子壽率三萬兵馬從袁州西進、經蘆溪打潭州,接下來就是駐守在江州的兵馬,共有水步軍七萬餘眾。

這些年來,奢家兵力並沒有明顯的減少,畢竟控製的區域一直都有增加,有戰損,可以募健勇補為兵卒——離亂之秋,能給口飯吃,願意扛槍矛上戰場廝殺的男兒比比皆是;就算不甘願,強裹著入行伍,又由得了地方鄉民做選擇?

隻是這十七八萬兵馬,已經不能跟八閩二次舉事時的十數萬精銳相比較並論了,真正的八閩戰卒僅剩不到六萬人,其他都是從浙贛新募的兵勇或收附的降軍。

原兩浙提督府參議、湖西鎮守使兼知彭澤縣事田常、原江州製置使、湘潭招討使兼知袁州府事黃秉蒿、原洞庭湖寇、江州水軍都督楊雄及原東海大寇、江州水軍都督參軍蘇庭瞻四人都非八閩嫡係,但這四人所部嫡係兵馬總計就超過九萬。

黃秉蒿給奢飛熊詐降,被迫讓出江州,但率兵馬以袁州為基,卯足了勁想要西州,新打出一片地盤來自立,消弱奢家對他的控製。楊雄倒是頗為得意於江州水軍都督之位,但其部水軍並沒有跟淮東水營在揚子江爭雄的實力,田常、蘇庭瞻都能跟淮東死戰,有種種因素造成,但不能確保他們在最後關頭,不會給嶽冷秋、胡文穆收買過去——田常、蘇庭瞻現在都駐守在江州,要應對的恰是荊湖跟池州——他二人跟荊湖、池州沒有什麽恩怨,要是荊湖、池州出麵拉攏,人心就難測了。

淮東要真是秋後就動手,留給奢家的時間太短了——江寧戰事結束,撤到江寧,才過去半年的時間。

在江州戰事塵埃落定之前,鄱陽湖沿岸諸縣滄為戰爭的緩衝區,農事生產受到極大的影響,奢家占得江州,即盡力去恢複生產,但時間太短,才半年時間而已,這麽短的時間裏,也難有什麽效果。

為籌養軍之糧,即使曉得地方農事遠沒得到恢複,還是硬著頭皮大比例強征夏稅,鄱陽縣、灌口、贛源等縣都因為鬧出民亂來,不得不派兵馬過去鎮壓,甚至有大量農戶為逃稅賦,逃入深山老林之中——奢家占得江西想要站穩腳跟,將閩地的數十萬口人遷進來安置,少說了需要有三五年的緩衝期。

哪曾想到淮東一年時間都不給,秋後就準備大打出生,壓得人直喘不氣來!

當初做出決定,從徽州揮軍北進,進犯江寧,除了將嶽冷秋所部兵馬從江州調出來之外,更主要的意圖,就是要摧殘江寧外圍的經濟基礎,使江寧沒有能力在短時間裏再興戰事。

徽州北、池州東以及江寧周圍十數縣,是江南的核心精華區域之一,擁人口約五十萬戶。在永興帝登基三次加征之後,這十數縣加上江寧城的夏稅秋賦以及各種攤到地方的榷稅以及加征的過稅厘金及各種雜捐,一年總計約三百萬兩銀子。

政治上的動蕩,諸藩勢力間的平衡,又突然損失掉這麽大一塊稅源,而要維持兩淮防線的穩定以備燕虜,還有多達一百四五十萬難民要額外投入大量的資源進行安置、賑濟,江南米價以及賦稅已經達到民眾能夠承受的極限——胡宗國等人,認為淮東即便能控製江寧,但要將這些梳理好,要將江寧消化掉,怎麽也要兩三年時間才會有餘力再起戰事,哪裏曾怎麽想各方才沉寂了半年時間,就又要準備大打出手了……

“會不會是淮東虛晃一槍?”胡宗國遲疑的問道,也沒有旁人在,討論問題沒有太多的忌諱的,這麽問也不怕動搖軍心。

淮東實際沒有能力秋後在浙西大規模打入,但營造氣勢迫使他們調兵遣將,以達到進一步消耗江西資源的目的,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倒寧可淮東是虛晃一槍,我們大不了虛驚一場,”奢文莊搖了搖頭,說道:“但這半年多來,淮東安頓江寧周圍的局勢,並沒有動用自身的儲備,甚至還有餘力動用大量的銀子去廣建學堂,這說明淮東還是有能力在浙西再打一戰的……”

胡宗國心裏一陣陣揪緊,淮東秋後真要大打出手,加上池州、荊湖、潭州三家,他們今年要如何應對?

“今天有沒有陳韓三那邊的消息傳來?”奢文莊問道。

“暫時還沒,”胡宗國問道,“都督揮師進犯江寧之時,羅獻成都按兵不動,這時候真能指望他嗎?”

“羅獻成此人缺急智,不寡斷,但據二十萬兵馬而立到今時不倒,也不會是草包一個;我們陷江寧的時間總計是太短了,羅獻成沒能及時應變,北燕也沒能來得及有什麽動作,說到底,也是淮東太快了!”奢文莊說道,“這一趟,即便羅獻成還按兵不動,借萬餘兵馬給陳韓三率之南下,也能替我們分擔不少壓力!”

“也唯有如此,”胡宗國說道,“若是不成,明日再派人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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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戰敗,陳韓三率殘部逃入淮山。

在淮東、江寧的支持下,去年入秋之前,南陽、淮西都以整頓防治為主,加強對桐柏山、淮山的封鎖。遷民入寨、小寨並大寨,寨寨相保、寨寨直接,梁成衝、董原很快在南陽、信陽等地對淮山形成銅牆鐵壁似的封鎖,羅獻成又怕得罪江寧,堅持不讓陳韓三率殘部進入隨州休整,去年陳韓三的三千餘殘部在淮山崇山峻嶺之間,過得跟喪家之犬似的。

奢家從徽州進犯江寧時,陳韓三勢力太弱,奢家主要派人拉攏羅獻成,然而羅獻成過於謹慎,一直未敢有所動作,而陳韓三給困在淮山之中,一直到奢家兵馬給淮東軍從江寧逐出來,才知道徽州戰事之後的一係列戰事變化。

待到奢文莊率殘部退入江州,與奢飛熊的豫章軍主力匯合,看似在江西站住腳之後,陳韓三便怕馬臻潛去江州晉見奢文莊,提出投附……

奢文莊並無意直接接受陳韓三的投附。陳韓三率部投附過來,不過多增加兩三千殘卒而已,並不能改善奢家此時所麵臨的危機——奢文莊著意支持陳韓三在隨州以南、淮山西南麓的薊春地區自立,以形成銜接江西、襄隨的第三方勢力。

很顯然,羅獻成就算有心跟奢家聯合,但也不會希望看到奢家的勢力發展到北岸來,將薊春等地都占過去。薊春與北麵的隨州地勢上相接,真到那一步,羅獻成就必須考慮給奢家吞並的危險。

支持陳韓三在薊春自足,一方麵陳韓三的勢力短時間裏再發展,都不足以威脅到長樂軍,而用陳韓三能將江西與長樂軍連成一片,又能替長樂軍分擔荊湖的軍事壓力——這種方案就更容易給羅獻成接受,甚至也會暗中大力支持。

與羅獻成得勢之後就變得保守不同,陳韓三在徐州敗後就幾乎是一無所有,更有破釜沉舟、以命相搏的凶狠——奢家到這一步,更需要陳韓三這樣的角色站出來衝鋒陷陣,寧可將北岸薊春、黃梅等地劃給陳韓三占據自立。這要比將陳韓三直接拉到麾下,更能化解兩邊來自池州、荊湖的軍事壓力。

這回陳韓三與馬臻親自到隨州來見羅獻成,就是談借兵借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