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崇州,夜風吹麵不寒,林縛借著月色下山去,南麓有石徑曲折而下,直下到江畔碼頭。

雖然奢家請降歸附才一年半時間,但是在十年東閩戰事中後期,奢家就感到之前戰略有致命的局限性。奢家意識到這點時,已經騎虎難下,但也盡可能抽調資源進行戰略布局調整,在昌國縣諸島以及明州、嘉杭、平江、海陵等府縣提前進行布局,像杜榮、舒家、廣教寺以及東海寇近年來勢力急劇膨脹,都是奢家直接安排所置。

放之中原大地,紫琅山還真算不上什麽名川大山,才三十四五丈,也就一百米稍高點,津海號從船頭到船尾還有將六十多米長呢,但在衝積成陸的海陵府,紫琅山的地形又額外的重要,得之則能控扼江口、屏藩崇州。

紫琅山的地形是如此的重要,又有僧院來掩護,奢家這些年當真往裏投入不少資源,大興土木,沿山建寺,除東麓、北麓的禪院建築群外,在西南崖下江畔還修築了一座碼頭。

碼頭雖然不大,但是擇址十分的考究,考究到滿載吃水有一丈三四尺深的津海號能直接停靠上去。

林縛下山來,津海號正停靠在碼頭,其他船舶在離港不遠的江道裏下錨停泊,都做好離港啟航的準備。

嶽冷秋動作很快,還沒有等青州會審出結果,他就動手封存西河會及孫家的田宅家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嶽冷秋身為江淮總督,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他也不用混了。

孫文炳趕到江寧時,除了四五十艘孫家私船及時轉移到集雲社名下外,絕大部分田宅家產都給查封,注定要給抄沒入官。西河會絕大部分會眾都是窮苦人家,沒有財力添置私產,西河會及孫家給查封,數千家屬一並給驅趕出來,暫時棲身在河口。

為免夜長夢多,至少在趕到嶽冷秋得知江東左軍已經完全控製崇州局麵的消息做出反應之前,將人從江寧接出來。林縛在回崇州登岸之前,已經使人快馬前往江寧聯絡,要求江寧方麵立時組織船隻轉移西河會眾家屬。

從江寧到崇州有近五百裏的水路,有多條進出太湖水域的水道,不是十分的安全,也要防止嶽冷秋從江寧派追兵——涉及到數千人口的轉移,身為江淮總督的嶽冷秋有太多的借口進行阻撓。這邊局勢稍定,林縛就要葛存信、寧則臣、周同連夜率武卒乘船溯流而上去接應。

林縛到碼頭來,給葛存信、寧則臣等人囑咐了幾句,便讓他們起錨啟航,借東風逆水西行。

山間還偶爾傳來搜山遇到僧寇抵抗的廝殺聲,看著船舶在月色下張帆西行,林縛在碼頭上吹了片刻夜風,才袖手走山徑轉向東麓禪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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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拾階走上緩坡,東麓禪院就展現在眼前,是處有八九進院子的建築群,禪院外是東麓山門,又高又厚的院牆一直延伸到東南麓江灘上。

林縛將指揮營帳設在東麓禪院,不過他沒有真過去,而是站在山崗觀察紫琅山東麓的地形,軍山寨就在眼前,涉淺水過去,隻有三百步遠。

“啊,你過來了!”林夢得從宅子裏匆匆走出來,看到林縛站在高處欣賞月色,也不問林縛從奢飛虎妻、妹那裏得到什麽有用的消息,笑道,“我們都忙得屁股冒煙了,你倒是有閑情逸致看這月色……”走近來站到林縛的身邊,看著月色下的粼粼江水,頗為感慨道,“這月色真是不錯,這忙起來,不知道要錯過多少好風景。”

“我想在這處築一道土石大壩,使兩山形勝渾然為一體,壩內淺灘可淤為平地,壩外則為水營軍港……”林縛指著東南麵與軍山寨之間的淺水,跟林夢得說道。

“你在想這個啊……”林夢得感慨道,才細看這周邊的地形。他極擅計算,築這麽一座土石大壩,調兩三千民夫幹一個多月也就成了,也許要投入數千甚至上萬兩銀子。換作以前,他會覺得工程量大到驚人,對秋糧正賦折銀才萬把兩的崇州縣來說,築這麽一道大壩也著實是一項消耗極大的大工程了。但是從去年秋後到今年,為改造西沙島、安置流民,他們在西沙島實際投入的銀錢已經達到十萬兩之巨,他就覺得在軍山與紫琅山之間築一道土石大壩,已經不是什麽超過想象的事情了。

“築崇州新城的主動權確定能抓在我們手裏?”林夢得不確定的問道。

在軍山、紫琅山之間築土石大壩,當要與築崇州新城合在一起做,才是最有利的事情。但是築新城是屬於地方事務,歸海陵府及宣撫使、總督府管轄,江東左軍隻是以崇州為餉源地、駐紮在崇州,沒有掌握築新城主動權的名義。

“看海陵府與郡司能給崇州撥多少銀子築新城了”林縛說道,“除非嶽冷秋想將江東郡的局勢徹底搞爛掉,不然誰拿銀子誰說話的規矩,他還是要講的……”

“我覺得他不會介意將這些看上去沉重的包袱都砸到我們手裏的!”曹子昂從後麵走過來,接過林縛的話說道,“這世道有些道理很簡單,養兵要銀子。隻要是人,就要吃飯,隻要是鐵甲鐵刀鐵槍,就會生鏽。打仗會死人,兵甲、戰具會有損耗,撫恤、補充兵甲戰具以及征募補充兵員,都要大把的銀子。嶽冷秋也很明白這麽道理,所以他才在查封西河會及孫家田宅家產之後,將人都趕到河口讓我們接收,就是想將包袍砸到我們手裏,要看到我們撐不住的那一天……”

道理很簡單,一旦餉源枯竭,江東左軍即使再精銳,但得不到有效的補充,也隻會逐漸給消耗掉,無法再壯大。

絕大多數最初舉義旗而造反的農民軍最終都淪為禍害地方上的流寇,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得不到有效而穩定的補給,隻有依靠洗掠來勉強維持。也許開始先有選擇性的洗劫地方上的貪官惡霸,當貪官惡霸給洗劫幹淨、無油水能挖之後,再挑良紳富戶洗劫,接著就是中小田主與自耕農跟著遭殃,最終將地方上的秩序徹底的破壞掉,自然也就淪為地方官民皆深惡痛絕的流寇了。

奢飛熊知道這個道理,才趕在江東左軍返回之前奔襲摧毀崇州城。

嶽冷秋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也不應該介意築崇州新城的主動權落到林縛手裏。隻要到時候象征性的撥了兩三萬兩銀子給這邊,林縛又無法從地方籌到足夠的銀子,築不成新城,他還能找到借口治林縛的罪。

林夢得微微一笑,說道:“也許嶽冷秋這時候還以為林家是江東左軍背後的財源呢,他大概等著看林家的財源耗盡……”

“嶽冷秋能坐到這個位子,不是不知實務的庸才,”曹子昂說道,“將江東左軍治成今日之精銳,要耗多少銀子,要保持江東左軍的戰力不下滑,要持續的投入多少銀子,他心裏是有數的……他率長淮軍收複上林裏,征上林裏為長淮軍駐營,除了上林裏的確是鉗製洪澤浦南口的要地之外,也不排除他限製東陽鄉勇的可能。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他不想將上林裏還給林家。可以預料,下一步,他一定會限製集雲社及林家在江寧的發展……”

“也是啊,海漕暫時看似控製在我們手裏,但眼下也是入不敷出的前期,”林夢得說道,“隻要黃河決口封住,平原府內的河道恢複,或者朝廷遷都江寧,海漕都將作廢……嶽冷秋是想在大勢上將我們壓垮啊!”

“道理有時候是很簡單,”林縛微微一笑,說道,“但是他們未免想得太簡單了……”心裏想起山頂那些美豔得耀人的女子來,嶽冷秋、奢飛熊之流可以說是一等一的雄臣梟將,偏偏眼光還比不一個女子。他也不跟曹子昂、林夢得說他剛才在山頂給奚落了一番,看到曹子昂手裏抱著一堆冊子,他身邊也有護衛跟隨卻沒舍得將這些冊子讓護衛幫著他拿,問道,“捧著什麽寶貝,看得這麽緊?”

“廣教寺的田冊,”曹子昂說道,“你們猜一猜,廣教寺名下有多少田產?”

“多少?”林縛問道。

“包括寄戶在內,廣教寺差不多將紫琅山周邊的田地都圈占過來,有兩百六十餘頃!多為上好熟地。”曹子昂說道。

“崇州城廢,需擇址建新城,除了紫琅山周邊,又能從哪裏劃出那麽大的土地出來?”林縛笑道,“不管嶽冷秋願不願意,也不管海陵府及宣撫使有多少人看我們不順眼,至少在築城擇址這個問題上,他們是沒有多少主動權的。”

“寄戶為避稅賦,將田產、佃戶寄於僧院名下,這不是什麽秘聞,也沒有想到廣教寺名下隱藏了這麽多土地!”林夢得感慨廣教寺名下田產之多,頗為興奮的說道,“看來隻要將崇州僧院名下的田地抓在手裏,也足以養一萬雄兵了……”

兩百六十餘頃就是兩萬六千餘畝,在土地兼並現象嚴重的江淮大地也要算一等一的大地主、大田主了;林家當初在上林裏也就兩百多頃田。

崇州中上等良田,一季稻一季麥,隻要不遇災害,一畝地年收成差不多有三石米糧左右的收成。佃農租田交租稅糧賦,差不多占到年收成的五到六成之多。

兩萬六千畝地都掌握在江東左軍手裏,意味著正常年景就能收租稅糧賦兩萬石以上,差不多相當於崇州一縣的秋糧正賦。

在崇州,稍有規模的僧院有十八處之多,沒有最後給徹底清查,還真不知道有多少土地給僧院圈占、隱藏。

也難怪林夢得會如此的興奮,這年頭有田就意味著有糧,有糧才能養兵。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有這麽簡單就好了,先查清楚哪些田產是廣教寺所有,哪些田產是附近農戶、田主寄在廣教寺名下,先不要放什麽風聲出去……”

“怎麽,還要將田地還給寄戶不成?”曹子昂訝異的反問道,“廣教寺僧寇通匪,證實確鑿,僧院名下的田產,無論是實際歸僧院所有,還是寄戶假托僧院名下,想來也無人敢跑來討要!我們將這些田地直接分配下去,哪怕每畝地收五升糧、八升糧的高稅及攤派,也會讓農戶歡欣鼓舞!”

崇州縣土地兼並嚴重,大多數人都淪為佃戶,跟田主租種田地,上田每畝交租差不多麥五升、稻一石,還要承擔丁稅以及各種攤派,生活十分的困苦。能將田分給他們,並且將實際負擔降低一半左右,江東左軍想得不到這些農戶的擁護也難。而且崇州城給東海寇摧毀,地方勢力受到重挫,他們在崇州做這些事情的阻力不會大。

曹子昂半生生涯,使他十分熟悉底層民眾的苦難,更傾向將這些田地直接分配給擁護江東左軍的農戶,直接實打實的夯實江東左軍在崇州的根基,實在不願意將田地還給那些食民血、食民膏的鄉豪、田主們。

林縛微微搖了搖頭,也沒有直接說什麽,說道:“這件事,要秦先生、傅爺他們喊過來一起商議,這時候不能太草率決定……”

曹子昂能知道林縛是不讚同他直接分田下去的意見,隻是照顧他的顏麵,沒有直接駁斥。他也不會當麵跟林縛爭執什麽,他們做部屬的,必須要敬重並維護林縛尊嚴的,再說林縛也沒有將話說死,秦承祖、傅青河的意見也很重要,等這邊事情稍定,大家都能聚到一起商議後才決定此事不遲。

林縛知道要是按照曹子昂說的做,跟土地重新分配性質的改革已經沒有多大的區別。除非建立了完整的政權,除了周圍已經沒有強敵,不然就不是進行土地改革的良機。即使江東左軍眼下有條件在崇州進行土地再分配,但是也會將崇州周邊的地方勢力都得罪幹淨,難道江東左軍以後就不考慮往崇州以外發展?

當然,林縛也不會太便宜那些將田地假托到僧院名下的寄戶,關鍵是要找到一條能將各方便矛盾緩和下來的中間道路,而不是在此內憂外患之際,將矛盾激化。

林縛要掌握地方,需要得到那些會讀書識字的官吏的支持。在識字率普遍低下的當世,這些官吏實際上絕大多數都來自於地主或者說是有產階層。千百年來農民起義或成功或失敗的教訓曆曆呈現在林縛的腦海裏,這時候怎麽能輕率的直接剝奪主地方勢力的田產分配給佃戶貧民呢?第一步應該是限製、壓製,永遠都要將矛盾控製在能掌握的範圍之內。

林縛這時候忍不住會想,山頂那個女人到底會有怎樣的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