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順想不明白林縛為何拒絕搬去南溪塬子的宅子去住,在外麵發了一會兒愣,才理所當然的認為林縛這是在故作姿態,想起趙能說林縛的話,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輕蔑的想:真是得勢便猖狂的主,一點都不知分寸。

不知道趙虎、林景中將林縛拉進屋勸說得怎麽,等了一會兒,有些不耐煩,催促道:“林少爺,我過來找你時,老爺便在書房等著呢。”

很多事情都不能告訴趙虎、林景中,林縛自然也無法跟他們解釋自己的打算,聽著顧長順在外麵催促,說道:“你們陪我一起過去見家主……”

林庭訓隻說見林縛,林景中、趙虎本不該跟著去,但是他們真怕林縛吃錯了藥在林庭訓麵前亂說話,便一起去大宅。周普與陳恩澤跟在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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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經過時,遠遠的看過林家大宅,已是覺得氣派非凡,傲然屹立在石梁河西岸;陳恩澤也算是大戶人家子弟,這時候走到近處,才領略到百年豪族大宅的氣勢恢宏。

大宅大門坐北朝南,門樓正中懸掛著字體蒼勁的藍底金字匾額,上書“紫琅福邸”,朱紅大門緊閉著,裝飾著獸銜大銅環,他跟著林縛從偏門進去,眼前是一條筆直往裏延伸的甬道。聽林縛在前麵跟周普介紹,這條甬道寬六步、長六十八步,將林家大宅內的八棟大院、二十四棟小院從南向北的分隔在兩旁,四周都是高達近四丈的青磚厚牆將整個林家大宅圍成城堡式的建築群。

林家在石梁縣、東陽府還有多處房產、田產。

林縛心裏也感慨萬千,之前的記憶終究隻是灰舊的照片紙,走進來,才能真正的領略一地豪族的氣派與強勢,也難怪自己剛才拒絕林庭訓的好意,連趙虎、林景中也都認為自己太不識抬舉。

林縛心裏微歎:也正是如此,才更不能識抬舉、聽從擺布啊!

林庭訓平時會客的地方是大宅東北角上的賜書園,顧長順帶著眾人往裏走。經過洗塵院時,裏麵傳來女孩子的嬌笑聲,林縛還在想誰在裏麵嬉鬧,院門就給人從裏麵撞開,一個穿著粉綠襖衫、繡花襦裙的婢女從裏麵衝出來,直往他身後的周普懷裏撞過去。

也不知道周普怎麽動作,就看見他手搭著婢女的肩上一撥,婢女在院門前打了旋,身體擺晃了兩下,竟然站住了;周普也袖手站在一邊,好像他剛剛根本就沒有碰到這婢女似的。

“啊!”年齡尚幼的婢女見自己差點撞到人,捂嘴驚呼了一聲,漂亮的小臉漲得通紅,驚羞的要逃走。院子裏又有兩人走出來,為首的青年乜斜的看了林縛一眼,說道:“大清早吵吵嚷嚷的不讓人睡覺,原來你真沒有死!”婢女紅著臉退到青年的身後,雖然害羞,也好奇的打量林縛等人。

白沙縣一別後就沒有再見的林家仆役趙能穿著短褂子跟在青年身後走出來,看見林縛站在甬道裏,也吃了一驚,一腳踏出門檻,一腳還在院子裏,不知道是走出來還收回腳。

“托二公子鴻福,林縛幸免於難。”林縛見林家二少爺林續宗的語氣甚是冷淡,也淡淡的回應了一句,眼睛看也沒看趙能,心裏卻是疑惑:趙能這狗腿子怎麽跟著林家二少爺林續宗的身邊。

林庭訓這一生妻妾七人,女兒一堆,兒子卻隻有三個。長子林續文早已成家立業,在燕京擔任正五品的工部郎中,算是京中少壯派官員中的一個人物;次子林續宗沒有蔭襲官爵,留在石梁縣協助林庭訓打理家族中事務,他對嫁進林家來就變得堅強好勝的七娘顧盈袖也最看不順眼,自然對經常給顧盈袖關照的林縛沒有什麽好臉色;幼子林續熙是林庭訓五十五歲時五夫人為他所生,今年才十歲。

林家在朝當官的子弟不多,除了林續宗外,隻有林庭訓的幼弟林庭立在東陽府擔任從五品的府通判,林家更深厚的政治資源還要算百多年來積累下來的姻親關係。這個傳統一直都沒有丟,林庭訓已經成年的七個女兒,所嫁人家自然也是門當戶、非富即貴。

林續宗站在門簷下,盯著林縛看了一會兒,心裏奇怪這軟骨頭今天在自己麵前怎麽這麽鎮定了?他又朝顧長順挑了挑眉頭,很疑惑林縛活著回來就活著回來唄,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不過懶得問出口。

顧長順倒是能看人眼色,對林續文說道:“老爺在賜書園要見林秀才,我剛剛才在村西頭將林少爺找到。”

“哦,那我爹一定會問到白沙縣的事情,”林續宗回頭跟趙能說道,“走,你陪我也去賜書園看看。”

林縛眉頭微蹙,還不知道林庭訓找自己要談什麽事情呢,二公子林續宗就擺明立場要給趙能撐腰,倒也不先問問他老子找自己見麵是安撫還是招攬。

顧長順心裏暗急,心想,難道二公子不知道老爺剛剛決定將南溪塬子的宅子賜給林縛了?不管在白沙縣發生了什麽事,哪怕裝模作樣安慰一下林縛,追問白沙縣事時,老爺也會偏向林縛的。二公子急著就要給趙能撐腰,可不是要壞事?

眾人都在,顧長順隻有悶聲在前麵引路,他心裏也覺得奇怪:不就考上個舉人嗎,老爺有必要如此花力氣的攏絡?難道林縛還能離得開林家?

這種場合,趙虎、林景中是完全插不上話的,他們跟在後麵。趙虎心思粗糙些,林景中暗裏替林縛捏了一把汗,二公子氣勢洶洶,隻怕是早就候在這裏等他們過來,林縛剛才拒絕搬進南溪塬子宅子裏,心想要是老爺認為林縛不識好歹,林縛以後的日子就難捱了。

林景中心裏亂想著,跟著走進大宅東北角的賜書園,見賜書園一角的暖閣開著窗子,七夫人陪家主站在裏麵正看著園子裏的梅樹。見七夫人也在,林景中稍安心些。

“真是林縛回來了。”林庭訓今年六十五歲,臉頰瘦陷,顴骨高高隆起,額頭、眼角、臉頰、下巴都是皺紋,唯有一對眼珠子炯炯有神,不見老態,他看見一大堆人走進院子來,看見二兒子林續宗也跟著,隻隔著亭窗跟林縛說話。目光落到周普身上,林庭訓的眼前一亮,以他的閱曆,不難看出這個漢子絕不是普通的逃難流民。

周普來路不明,林庭訓也沒有覺得有什麽,鄉營雖然以本地子弟為主,也召募有武勇的外鄉人,至於外鄉人來路如何,林庭訓才不會管,他隻管能不能為他所用、為林家所用。林庭訓也看出這年頭越來越亂了,林家這麽大的家世,要延存下去,不花心思不行啊,他本來隻想讓林縛跟續宗進暖閣說話,看到周普之後就改變了主意,對周普說道:“這位就是周壯士?老夫要當麵相謝周壯士在異鄉對小侄林縛施以援手呢,快請進來坐……”說著話,他人走到暖閣門口親自來迎接。

之前的林縛對家主林庭訓又畏又怕,此時的他隻是借了林縛的軀殼,能完全以另一心態看林庭訓,聽著林庭訓當著眾人的麵稱他侄,林縛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心裏想道:林家勢傾東陽,家主林庭訓還真不是個簡單角色。林庭訓聽到自己活著回來就做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要召見自己,還沒有見麵就先賜了豪宅,這是因為林庭訓看中他的舉人身份,對他這個人不甚看重,林庭訓認為這麽做就足以令自己感恩涕零、甘聽林家擺布、死而後己了,自己走進園子來,也沒見林庭訓裝模作樣走到暖閣門口表示一下。林縛心想林庭訓籠絡自己的行為跟向狗丟一塊肉骨頭沒有什麽區別,但是林庭訓一眼看見周普的不凡之處,就覺得隔著窗子說話有些怠慢了。

林縛心想自己還真是有些小看了這個時代的人,周普出身軍伍,十年來又當流馬寇縱橫淮上,那種常年於廝殺中養成的氣質是很難不留痕跡掩飾掉了。看來先來東陽府落戶入籍是正確的決定,即使林家人能看出些破綻,但是等周普在東陽入了籍,他們就會去江寧。

林縛與周普走進暖閣,林庭訓親切的握住周普的右手,一手搭在周普的肩膀上請他進暖閣。周普虎口以及手掌上的厚繭,讓林庭訓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心裏想:這個人要是能召進鄉營該有多好,剛才聽盈袖說林縛這小兒要收這漢子作隨扈,這小兒又有什麽資格收這等人物!林續宗不用招呼也跟著進去,其他人都在院子裏守著。

林庭訓也不忘親熱的搭一下林縛的肩膀,慈眉善目的笑問道:“怎麽才過來,是先去南溪塬子看過新宅子了?”

“多謝家主厚愛,林縛在上林村隻身孤影,借趙虎家住就足夠了,實在沒有必要兩三個人住一棟空蕩蕩的大宅院。”林縛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