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深秋,從朝天蕩吹來的江風寒意磣體。

趕上秋糧上市,四鄉八裏的田主、農戶大多數人家隻保留一年家用米糧,其餘都就近運至集鎮販售,換來銀錢好繳納田賦丁稅及各種攤派,並換購鹽油醬茶等生活之必需,許多人家的鍋碗瓢盆也要拿到市集來找工匠補一補縫兒、缺口什麽的,好接著用。

今年江寧秋糧豐收,糧價雖賤,盈餘仍豐過往年,狠狠心咬咬牙,扯一段布給家人年節前都添上一身新衣裳,也舍得幾枚銅子給跟著來趕集的小孩子買一包荷花葉包著的果食。

官府也趁此時備漕,諸河幫拿著官府的公函及備漕銀到城郊市鎮收儲穀糧、裝船待行。

東海寇退去有一個多月了,太湖沿岸諸府縣暫時恢複平靜,對秋漕影響不大。

洪澤浦沿岸,特別是東陽府境內的上林渡米市不複存在之後,對秋漕的影響極大,東陽、濠州諸府隻能將稅銀運至江寧來備漕。曲陽鎮米市近乎半廢,使得城南龍藏浦、上元縣米市格外的擁堵跟混亂。

西河會原先隻計劃三分之一的漕船到河口來備漕,孫敬軒看著情形不對,將西河會所有的漕船都到河口來備漕;隻用了四天的時間,就將四萬石漕糧備足,兩百餘艘漕船停泊在秋冬季風平浪靜的朝天蕩裏,等待擇吉日發船。

漕路會比往年擁堵許多,趕在前頭給堵住的可能性總是小一些。

孫文婉與文珮到河口後,先帶了禮物去林景中宅子裏給林景中的父母請安,才回船上換了男裝再登岸逛街,為父兄們今年的秋漕之行置辦行頭。

趕著今天河口的草市開市,四鄉八裏以及城中湧來的村民遊客很多,仕女村婦也不在少數,但換了男裝總是方便些,不用擔心給那些登徒子無禮的盯住看或言行無狀,再說等會兒還要去竹堂聽趙舒翰講學,女兒身總不方便進去。

“我們先去貨棧,那邊總有些新奇的物件買。”文珮上岸後就自作主張道。

“林景中未必就在貨棧裏,你著急跑過去做甚?”孫文婉戲謔的說道。

“哪個要見他?”文珮羞紅著臉說道,拉著文婉及四名隨行的會眾往集雲社貨棧跑。

河口的店鋪主要集中在近四百步長的南北長街上,從江岸碼頭及堆場出來,第一家就是集雲社貨棧。

貨棧門臉雖算不上大,但是裏間極深。為防江盜,集雲社貨棧院子皆是青磚高牆,牆基厚達三尺有餘,鋪宅倉房渾然一體,倉房另有夾道直通江岸碼頭。

孫文婉與文珮走到貨棧,鋪子前收儲穀糧正熱鬧,停著好些騾馬車。她們沒看到林景中,卻看到林縛穿著青布袍子沒有什麽儀態的蹲在貨棧前的門簷下,拉了個村夫模樣的老農正說話,看他的樣子頗為閑適、無所事事。

孫文婉正要拉文珮躲開,卻給眼睛尖的小蠻看見。

“婉娘跟文珮姐姐過來了……”小蠻嬌聲呼道。

孫文婉見林縛抬頭望來,隻能硬著頭皮、不倫不類的給林縛斂身施禮:“見過林大人。”

林縛的身份給孫文婉叫破,手搭在林縛肩上正吐唾沫星子說話的老農才知道眼前的青年是個“大人”,立時結結巴巴的連忙謝罪,拿起一邊挑糧的扁擔跟麻繩逃也似的走開。

林縛站起來撣了撣衣襟,跟孫文婉、孫文珮堂姊妹點點頭,說道:“景中在碼頭上,過會兒就回來,你們稍坐片刻……”他知道孫氏姐妹對他殊無好感,沒有多寒暄什麽,便帶著小蠻先離開貨棧。

林縛離開,孫文婉神情稍自然些,忍不住看了林縛離開的背影一眼,也未曾注意到斜對麵停著一輛樣式普通的馬車,馬車的窗簾子掀開一角,有一雙嬌媚清離的眸子正盯著她這邊看,露出一角紅唇便如烈焰一般誘人。

*****

“無聊透頂死了,說是拉我來透透氣,你卻讓馬車在人家鋪子口停了半天,那渾球也走了,我們是不是也該走了?”奢明月忍不住要打哈欠,湊過臉看著車窗外長街,問道,“你到底在看什麽?”

長街這邊停著十數裝滿米糧的騾馬車,有股子騾馬的腥騷氣撲鼻傳來,奢明月皺起眉頭來,不知道嫂子宋佳僥有興趣的看什麽東西,而且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

外人都知道林縛趁著秋糧上市穀賤之時通過集雲社在河口收儲穀糧,卻不知道收儲規模。馬車在街邊停了這麽一會兒工夫,宋佳就看見差不多有上千袋米糧給搬進了集雲社貨棧的倉房。表麵看上去林縛出現在貨棧有些無所事事,實際能看出他對貨棧收儲米糧一事十分的上心。

林縛借用西河會的漕船將物資裝船運往西沙島多是在夜間,此外,集雲社在太湖沿岸諸府縣也安排有人手收儲米糧,外人絕難知道集雲社這段時間來收儲了多少米糧,又有多少米糧給運往西沙島,又有多少米糧囤積在集雲社的河口倉房裏。

宋佳心裏盤算著這些事情,揣測林縛可能有的對西沙島部署,也沒有打算將這些事情跟奢明月細說,轉回身來,嬌柔的背貼著車廂壁而坐,笑著說道:“誰要看那渾球!要不是你哥死腦筋,這渾球哪有現在這麽讓人頭疼?”掀開車簾子吩咐車夫跑去將到成衣鋪子選衣裳打掩護的丫鬟喊回來。

聽著車夫從車頭爬下去,俄而車簾子卻又給人從外麵掀起來,宋佳以為是街上哪個輕狂的登徒子摸上馬車來,拿起護身的銀妝刀就捅過來,手腕一緊,銀妝刀就落在來人手裏。

宋佳抬眼看著林縛似笑非笑的低頭鑽進來,便放棄掙紮,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林大人。車廂裏就我們兩個女眷,林大人闖進來覺得合適嗎?”

“有什麽不合適的?河口也不是什麽龍潭虎穴,但是少夫人跟奢小姐也隻身闖進來,我也沒有問少夫人跟奢小姐合不合適啊,”林縛放開宋佳滑如凝脂的手腕,將精致卻鋒利異常的銀妝刀拿到眼前看了看,笑道,“好在我料到少夫人有這一招,不然貿失闖進來,白白的給捅了一刀,真是得不償失……”

宋佳將小姑子奢明月的手輕握著,要她鎮定些,臻首微偏,清澈而明媚的眸子上盯著林縛看,莞爾一笑,風情流轉,說道:“河口便是龍潭虎穴,我也曉得林大人用當世少有的奇男子,斷不會欺負我們這些弱女子。今日刑部趙大人在竹堂講獄學,我等小女子想過來一睹趙大人的風采,又有什麽不合適?”

林縛盯著宋佳豐腴絕美而白皙如玉的臉蛋看了須臾,笑道:“也沒有什麽不合適,我過來也是邀請少夫人與奢小姐到竹堂一行;沒想到恰合了少夫人的心意,那也就不算唐突佳人了。再說少夫人跟奢小姐蒞臨河口,我躲起來算哪門子事?”心想這女人為了方便窺視河口不驚動這邊,將隨行的護衛都留在籬牆南門外,也真是膽大;要不是馬車在貨棧前停留的時間偏長了,還真讓人難以察覺。

宋佳聽見車夫給外麵給製住、掙紮不得的聲音,傾過身子將車簾子掀開,見車前都是林縛的護衛,吩咐給製住的車夫道:“林大人邀請我們去竹堂聽趙舒翰大人講獄學,沒什麽大驚小怪的,你跟著過去就是……”心裏卻啐罵林縛:臭不要臉的,旁人處於他的位子上,跟奢家有天大的矛盾,總要顧忌名譽,他倒好,死皮賴臉的直接鑽進車廂裏來,還拿言語脅迫她們。

林縛聞著宋佳近身傳來幽幽的體香,頭微微側開,掀開車簾子,讓小蠻也坐進馬車裏來,使護衛脅裹著馬車一起前往竹堂去。

高祖開國,前朝大量遺民遷往東閩,以奢、宋等八家為首。雖說八家隨後也選擇歸順朝廷,但也開始八姓治東閩的時代。

兩百餘年,朝廷雖在東閩設王藩,以晉安府為閩王王藩駐地,但是朝廷對宗室王藩防範尤甚過外姓,使得奢、宋八姓有機會與當地土著融合並成為東閩地方勢力的中堅從未給削弱過。

奢文莊十年前殺閩王舉反旗,掀起長達十年之久的宗王之亂,其他七姓也都給裹入其中,難道其餘七家都是心甘情願的跟著奢家一條道走到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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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人怎麽突然爬上那輛馬車?”文珮疑惑的盯著街斜對麵的馬車,那幾個普通人打扮的漢子簇擁著馬車往後街方向過去,他們明顯是林縛的護衛。

“也許是遇見熟人了吧,”孫文婉也在猜測馬車坐著會是誰,想到馬車是去竹堂,想過去看究竟,也不等林景中回來,便跟文珮說道,“我們去竹堂吧,林景中待會兒多半也會去竹堂,你不怕今天見不著他。”

“哪個要見他?”文珮死不承認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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