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雜著火光的白煙裏噴射出來的黑點,在視野裏倏然放大——蘇庭瞻心神完全給第一次炮擊的情形震懾住,失魂落魄的看著密集的彈丸往弩台射來,而不知反應,還是他身邊的扈衛忠心耿耿,眼疾手快的將他一把將他推到弩架之後。
蘇庭瞻踉蹌跌倒之時,就眼睜睜的看著那個及時推開他的扈衛上半身給實心鐵彈擊中,血肉如雨遭蹄踏而飛濺,半個身子就在蘇庭瞻的視野裏給炸在肉沫。未待蘇庭瞻跌坐在地,其他彈丸接蹱而來,而擋在蘇庭瞻身前的那架重弩,高近三丈,也瞬間給一枚鐵彈擊,在轟然巨響中散架,無數鐵木碎片劈頭蓋臉的往蘇庭瞻身上砸來,叫蘇庭瞻給埋在廢墟裏動彈不得。
那枚比一握稍大一些的實心鐵彈射穿重弩,就砸落在蘇庭瞻的左手邊,有著燒灼的痕跡,蘇庭瞻伸過手指去觸碰,卻是微涼。
南崖弩台地形險峻,臨水而立,置重弩二十餘架,是隍城島最為核心的弩台之一。就在這一次齊射中,二十餘架重弩給直接擊毀六架,近二十具身體嚴重殘缺的將卒屍體橫倒在弩台上,鋪磚抹漿的弩台也縱橫裂開來十數道裂縫,垛牆口隻要給鐵彈擦中沒有不崩斷的,弩台西南角坍整體塌下去一大塊……
這就是淮東的伏火弩!
看著南口外的戰船給炮擊,心裏的震惶是一回事;身處的弩台遭受炮擊,心裏所感受到的震惶又是另外一回事。
有將卒四散逃命,但忠心耿耿的扈衛不管下一次炮擊隨時會到來,拚命的要將蘇庭瞻從重弩架子的廢墟裏刨出來。
蘇庭瞻這時候尤其能深刻的感受眼見荊襄局麵崩壞的文莊公為何會放棄獨逃的機會而就俘受戮,為何要奢淵走西北不再參加中原戰局,為何要閩北餘族放棄抵抗投降,實是文莊從荊襄會戰就已經看到難以挽回的敗局啊……
蘇庭瞻撐著從重弩碎片中坐起來,就覺得身子格外的冷。
見救自己出來的扈衛滿臉悲切,蘇庭瞻低頭往左腰望去,半截斷開的重弩支架,斷口鋒利得跟巨矛似的,直接從他的左腰胯處破甲紮透,血液已經將甲衣染得血紅一片——他這時才感覺到有些痛,感覺生命正從自己的體內流逝。
蘇庭瞻撐住身子,探頭看去,前方海域的淮東戰船再次給他在瞬間後挫的感覺,第三次炮擊就又在他的注視之下展開,鐵彈如巨雹而落,再次將弩台東南角打塌下去,十數將卒跟兩架重弩一起滾落崖下,聽著崖下似有撞擊,似乎有艘戰船停在崖下,給塌下去的弩台砸了個正著。
淮東水師看到南崖弩台不再是威脅,居中的炮艦開始調整方位,對隍城島水寨南口,似乎要將數目更多的登州水師戰船封鎖在內側進行炮擊,而兩翼的淮東戰船則脫離主船陣營往前駛來,欲消除在戰前或驅逐戰前出水寨的登州戰船……
蘇庭瞻隻看到這裏就無力的垂上眼簾,耳畔還能微弱的聽到“提督將軍不行了”之類的倉惶無助的呼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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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摧毀南崖弩台之後,第二特混艦隊副旅將孫準,負責率領第一分艦隊。他指揮兩艘護衛艦從側翼封住隍城島水寨的南口,確認隍城島之敵水軍主力給封鎖在水寨之中,便將分艦隊也是第二特混艦隊唯一那艘林政君級戰艦,先派去支援廟山島海戰。
孫淮以一艘津海級戰艦為主力,四艘護衛艦以及二十餘舊式戰船,共一百門輕重火炮,從隍城島水寨南口,對給南北隍城島夾裹的腹心水域,進行了持續兩個時辰的炮擊,用近兩千枚實心鐵彈,將近給困在隍城島水寨之內的近五十艘敵船悉數擊毀、擊殘。
確認登州水師在隍城島的水軍再無攻擊力之後,崇州童子出身的孫準,率第二特混艦隊戰艦餘部,揚帆往東而去。
羅文虎與崔赫隨第一批奔襲艦隊北上,此時隨靖海第二鎮師第二旅趙淮東所部暫時留下來。
從落水戰俘嘴裏得知敵水師提督蘇庭瞻在剛才的炮擊中給擊麓,但守島主將師長治還在,炮擊雖給敵弩台及戰船以毀滅性的打擊,也擊斃大量守在戰船準備出戰的敵水軍戰卒,但隍城島上猶有五千餘敵卒未予殲滅。
隍城島外側崖崖陡峭,而兩島夾裹的內側水域,皆是敵船殘骸,無法立時進入進行登島作戰,靖海第二鎮師第二旅隻能停在外圍海域封鎖隍城島,等候先一步奔襲金州鐵山寨的第一特混艦隊葛援所部趕來後,才能考慮清除內側水域的戰船殘骸,清剿隍城島上的殘敵。
倒是在黃昏時,海東行營軍的戰船護送登海鎮師第一旅李白刀所部趕來隍城島,與趙淮東所部匯合攻打隍城島。
登海鎮師第一旅編有一個戰弩營,裝備有四斤、八斤級輕炮共六十門,架在甲板上就轟擊殘卒防守的隍城島西翼防壘,在天將黑之前,從隍城島西翼的陡岸強突上去。
站住腳之後,則利用西島地形狹長的特利,將輕炮從側翼排來,一寸寸的往前延伸……
登州及金州,背依內陸腹地,便是猝然攻陷,也可能會麵臨敵馬步軍從陸路而來的瘋狂反攻,北伐軍接下來要跳打津海,需要利用隍城島及廟山島為跳板,為中斷點,就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剿滅島上的殘敵。
在稍晚時分,奉令從海東行營軍抽調加強北伐步旅戰力的賀宗亮所部,也抵達隍城島海域,借著星月的掩護,顧不上戰船會不會受損,直接從未清除幹淨的敵船殘骸之間,突進隍城東西兩島之間的內側水域,強擊登灘東島,配合李白刀所部,連夜清剿島上殘軍。
這樣的清剿夜戰,同樣發生在登州與金州之間的大小欽山島、黑山島及南北長山諸島之上。特別廟山群島的主島南長島,由於縱深較大,南北長約十五裏,而且山島地形複雜,有許多舷艦炮無法攻擊的死角,登海鎮師一次就投入兩個旅及兩個戰弩營的兵力,以便能以最快速的強力清剿殘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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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州與登州之間,兩百裏海域,分布著隍城島、黑山島、大小欽山島、南北長山島等三十餘座島礁,峙守著進入渤海灣的門戶,僅從地形上來說,是稱得上“鎖喉鎮海”之謂的。隻是雙方的戰械差距超過了一個時代,地形上的優勢就會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刀魚寨的炮擊停止時,已經是將近子時,那赫雄祁、範文瀾在扈兵的簇擁下,登下還算完整的刀魚寨西城牆,看著刀魚寨內湖裏皆是戰船殘骸、皆是將卒浮屍,欲哭無淚。
延伸入海、包括內湖的東段城牆,大片的垮塌,除少數突圍北去的戰船外,登州水師竟然連一天都沒能支撐過去,就近乎全軍覆滅,連水師提督蘇庭瞻的生死也未得而知……
那赫雄祁曾抱有幻想的以為葉濟白石虛誇了淮東伏火弩的威力,但殘酷的事實無情的擊碎了他的幻想。
靖海水師先是擊中艦炮攻擊登州駐海島水寨的水師力量,留著刀魚寨沒打,開始隻是派出第二鎮師的主力戰船,從外圍海域,強行將登州水師在刀魚寨的戰船封鎖住,不使之突圍。
到將入夜裏,第一特混艦隊主力才從別處脫身出來,將刀魚寨隔絕內湖、外海的東城牆轟塌,繼而從容不迫的炮擊刀魚寨內湖;待到第二特混艦隊主力脫身過來,最多一次對刀魚寨內湖的齊射,多達三百門火炮。
就在最多高達三百門火炮的射擊下,登州水師停在刀魚寨內湖的四百艘大小戰船,就這樣給摧毀成一片殘骸,使得刀魚寨周十餘裏的內湖看上去就像是船的墳墓。
看著星空之下,漸行往小欽山島而去的淮東戰艦,那赫雄祁渾身冰涼,幾欲要癱倒在地,拄刀死盯著那一艘艘在夜色如海獸的黑影,手足發顫,背脊止不住流冷汗。
那赫雄祁一身不是沒有吃過敗仗,在淮東軍手裏也栽過大跟頭,但他越挫越勇,從未有此時這樣的絕望跟沮喪——佟化成麵如死灰,已不忍再看刀魚寨內湖的慘狀。
範文瀾也是絕望而沮喪,但他還能咬牙堅持住不倒,攙住那赫雄祁,壓低聲音說道:“那赫將軍,需立即派人去濟南,找三王爺聯名保奏……”
那赫雄祁疑惑而遲鈍的看向範文瀾,從接到葉濟白石的信報之時,他們差不多每隔一個時辰,都會派快馬往濟南、往燕京馳報最新的戰情。登州水師的覆滅已是定局,他恨不能回燕京去請求自裁,他們要找葉濟多鏑聯名保奏什麽?還有什麽保奏什麽的?
“燕京不能守啊!”範文瀾見那赫雄祁沒有明白,再壓低聲音湊到那赫雄祁耳畔說道,仿佛炸雷。
那赫雄祁如給雷打中一般,渾身打了一個大顫,發愣的盯著範文瀾看——佟化成倒是先明白過來,絕望的應和了一聲:“燕京不能守!守有亡族之危!”
那赫雄祁這時才明白過來:此時在燕京、津海、昌黎之間的駐兵總數隻有五萬,登州水師主力在一天之內就給打垮,淮東軍最快會在三五天之內就能組織起對津海或昌黎的奔襲戰,他們根本就沒有能力組織更多的兵力堅守津海或昌黎。
津海及昌黎兩座濱海重鎮中隻要其中一處失守,淮東軍就能獲得攻打燕京的陸地基地——貌似整個冀東南地區都是一馬平川,是適合騎兵作戰的平原地形,但這些平原地形也更適合淮東伏火弩隨步旅野戰。
北燕騎兵將領,幾乎沒有人熟悉淮東伏火弩的特性,要是在冀東南的平原地區上貿然組織騎陣衝擊淮東軍的伏火弩陣,死傷之慘重將難以想象。
淮東軍擁有伏火弩的數量,怕是要超過千餘架,實際就注定了大燕沒有守燕京的可能,唯有放棄燕京城,往西撤,撤到諸山會聚的晉中去,或許還有殘喘延息的可能……
這個決定決能不慢,對北燕隻有三五天的時間可以周轉,一旦叫淮東在津海或昌黎登陸,就算想放棄燕京西撤,也會變得極其艱難——但是,燕京是大燕國都,便是天命帝能明白他的苦心,堅持一意孤行,也不可能說放棄就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