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和梅莊三人走出來,向問天見那三人垂頭喪氣的樣子,想必令狐衝又贏了。上前拱了拱手,說道:“梅莊之中,竟無人勝得了我風兄弟的劍法嗎?唉,真是。。既然如此,三位莊主,我們就此告辭。”轉頭向令狐衝道:“咱們走罷。”
令狐衝抱拳躬身,說道:“今日有幸拜見四位莊主,大慰平生,日後若有機緣,當再造訪寶莊。”林昊也拱手致意。心裏卻知道那三人一定會留自己的。他們現在和輸紅了眼的賭徒也差不多多少,即使知道對方有陰謀,也總抱著那一絲希望,希望自己能贏一把,然後就走人。可事實呢?顯然不是。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門之外,這才和令狐衝珍重道別。禿筆翁和丹青生對著向問天隻直瞪眼,恨不得將他背上那個包袱搶了下來。林昊瞧著他們三人的目光,知道他們絕不會罷手的。
向問天攜著令狐衝的手,步入柳蔭深處,離梅莊已遠,笑道:“那位大莊主琴上所發的‘無形劍氣’十分厲害,兄弟,你如何取勝?”令狐衝道:“向大哥你早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差點我就掛在那裏了。”向問天道:“這得問你的好兄弟咯?”令狐衝把眼光瞥向林昊。林昊受不住,說道:“三頓酒。”令狐衝不依,起碼十頓。林昊點頭,令狐衝這才罷休。
忽聽得有人叫道:“童兄,風兄,林小兄請你們轉來。”令狐衝轉過身來,隻見丹青生快步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著大半碗酒,說道:“風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你若不嚐一嚐,甚是可惜。”說著將酒碗遞了過去。
令狐衝接過酒碗,見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見底,酒香極是醇厚,讚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讚一聲:“好!”一連四口,將半碗酒喝幹了,道:“這酒輕靈厚重,兼而有之,當是揚州、鎮江一帶的名釀。”
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鎮江金山寺的鎮寺之寶,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飲酒,送了一瓶給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得喝了。風兄弟,我那裏著實還有幾種好酒,請你去品評品評如何?”
令狐衝對“江南四友”頗有親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當下轉頭向著林昊,去還是不去。林昊不可察覺的點點頭
向問天道:“風兄弟,四莊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罷。至於我們呢,正好去逛逛杭州城,就不那個……嘿嘿,嘿嘿。”
丹青生笑道:“一起去,一起去!杭州城有什麽好逛的。”向問天還待推辭,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衝,左手上卻是搶過了林昊的白玉劍,笑道:“去,去!再去喝幾杯。”
三人回到梅莊,禿筆翁等在門口,喜道:“幾位朋友又回來了,妙極,妙極!”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諸般美酒和令狐衝暢飲,黑白子卻始終沒露麵。
眼見天色將晚,禿筆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麽人,不住斜眼向門口張望。向問天告辭了幾次,他二人總是全力挽留。令狐衝和林昊並不理會,隻是喝酒,任憑向問天表演。
向問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莊主若不留我們吃飯,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禿筆翁道:“是,是!”大聲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
丁堅在門外答應。便在此時,室門推開,黑白子走了進來,向令狐衝道:“風兄弟,敝莊另有一位朋友,想請教你的劍法。”禿筆翁和丹青生一聽此言,同時跳起身來,喜道:“大哥答允了?”
林昊三人心中一凜,果然來了。朝令狐衝使了個眼色,一切靠你了。令狐衝點點頭,放下酒杯。喝了這麽多酒,終於該幹正事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勞你駕再走一趟。童兄,林小兄,先請用飯,咱們過不多久,便回來陪你們。”
向問天連連搖頭,說道:“這場比賽,你們誌在必勝。我風兄弟劍法雖高,臨敵經驗卻淺。我們如不在旁掠陣,這場比試縱然輸了,也是輸得心不甘服。”
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
向問天道:“孤山梅莊四位莊主乃豪傑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過的。但風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在下實不知梅莊中除了四位莊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請問二莊主,此人是誰?在下若知這人和四位莊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那就放心了。”
丹青生道:“這位前輩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隻高不低,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向問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莊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數,諒來在下必知其名。”
禿筆翁道:“這人的名字,卻不便跟你說。”
向問天道:“那麽在下定須在旁觀戰,否則這場比試便作罷論。”
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執?我看童兄臨場,於你有損無益,此人隱居已久,不喜旁人見到他的麵貌。”
向問天道:“那麽風兄弟又怎麽和他比劍?”
黑白子道:“雙方都戴上頭罩,隻露出一對眼睛,便誰也看不到誰了。”向問天道:“四位莊主是否也戴上頭罩?”
黑白子道:“是啊。這人脾氣古怪得緊,否則他便不肯動手。”
向問天道:“那麽在下也戴上頭罩便是。”黑白子躊躇半晌,說道:“童兄既執意要臨場觀鬥,那也隻好如此,但須請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終,不可出聲。”
向問天笑道:“裝聾作啞,那還不容易?”
林昊出聲道:“把我一人丟下怎麽行?”
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林昊三人跟隨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後。令狐衝見他走的是通向大莊主居室的舊路,來到大莊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門上輕扣三聲,推門進去。隻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黃鍾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頭在他耳邊低語數句。黃鍾公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幾句話,顯是不願向問天參與。
黑白子點了點頭,轉頭道:“我大哥以為,比劍事小,但如惹惱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這事就此作罷。”
六人躬身向黃鍾公行禮,告辭出來。
丹青生氣忿忿的道:“童兄,你這人當真古怪,難道還怕我們一擁而上,欺侮風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觀鬥不可,鬧得好好一場比試,就此化作雲煙,豈不令人掃興?”
禿筆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氣,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來搗蛋。”
向問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讓一步,不瞧這場比試啦。你們可要公公平平,不許欺騙我風兄弟。”眾人又看向林昊,林昊聳了下肩膀,道:“我無所謂,有人陪著就行。”
禿筆翁和丹青生大喜,齊聲道:“好極了。”
向問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風兄弟,他們鬼鬼祟祟的不知玩甚麽把戲,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萬小心了。”
向問天拉住他手,令狐衝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個紙團。令狐衝一捏之下,便覺紙團中有一枚硬物。向問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見了那人之後,便跟他拉手親近,將這紙團連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這事牽連重大,不可輕忽。哈哈,哈哈。”他說這幾句話之時,語氣甚是鄭重,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最後幾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說話更是毫不相幹。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說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語。
黃鍾公點了點頭,向令狐衝道:“待會比試,你們兩位都使木劍,以免拚上內力,讓
風兄弟吃虧。”令狐衝喜道:“那再好不過。”黃鍾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帶兩柄木劍
。”黑白子打開木櫃,取出兩柄木劍。
黃鍾公向令狐衝道:“風兄弟,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請你對外人一句也別提起。
”令狐衝道:“這個自然,晚輩先已說過,來到梅莊,決非求名,豈有到外麵胡說張揚之
理?何況晚輩敗多勝少,也沒甚麽好說的。”
不過片刻,五人已進了內室。室內一床一幾,陳設簡單,床上掛了紗帳,甚是陳舊,已呈黃色。幾上放著一張短琴,通體黝黑,似是鐵製。他心涉遐想之際,黃鍾公已掀開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麵卻是塊鐵板,上有銅環。
黃鍾公握住銅環,向上一提,一塊四尺來闊、五尺來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露出一個長大方洞。這鐵板厚達半尺,顯是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他們將任我行關在這裏,若是他人來了,怎麽想得到。黑白子道:“風少俠先請。”
令狐衝跟著躍下,隻見下麵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發出淡黃色光芒,置身之所似是個地道。他跟著黃鍾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躍下。
行了約莫二丈,前麵已無去路。黃鍾公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插入了一個匙孔,轉了幾轉,向內推動。隻聽得軋軋聲響,一扇石門緩緩開了。密室再加鑰匙,當真是天衣無縫,虧得向大哥和林兄弟能想出以寶物誘敵的法子來。
他隨著黃鍾公走進石門,地道一路向下傾斜,走出數十丈後,又來到一扇門前。黃鍾公又取出鑰匙,將門開了,這一次卻是一扇鐵門。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隻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餘。地道轉了幾個彎,前麵又出現一道門。
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一道鐵門後,一道釘滿了棉絮的木門,其後又是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釘棉的板門。令狐衝尋思:“為甚麽兩道鐵門之間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板門?是了,想來任我行內功分厲害,這棉絮是吸去他的掌力,以防他擊破鐵門。”
此後接連行走十餘丈,不見再有門戶,地道隔老遠才有一盞油燈,有些地方油燈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數丈,才又見到燈光。令狐衝隻覺呼吸不暢,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突然之間想起:“啊喲,那梅莊是在西湖之畔,走了這麽遠,隻怕已深入西湖之底。這人給囚於湖底,自然無法自行脫困。別人便要設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
再前行數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須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彎腰越低。又走了數丈,黃鍾公停步晃亮火折,點著了壁上的油燈,微光之下,隻見前麵又是一扇鐵門,鐵門上有個尺許見方的洞孔。黃鍾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任先生,黃鍾公四兄弟拜訪你來啦。”但裏麵無人答應。
黃鍾公又道:“任先生,我們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來告知一件大事。”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去,你,媽,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沒屁放,快給我滾得遠遠地!”令狐衝雖然麵上疑惑,可手裏那團東西卻捂得牢牢地,心裏思索著怎樣搭救。如今,想必林兄弟和向大哥應該也進入密道來了。
隻聽黃鍾公道:“先前我們隻道當今之世,劍法之高,自以任先生為第一,豈知大謬不然。今日有一人來到梅莊,我們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敵手,任先生的劍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見大巫了。”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們四個狗雜種鬥不過人家,便激他來和我比劍,想我替你們四個混蛋料理這個強敵,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盤,隻可惜我十多年不動劍,劍法早已忘得幹幹淨淨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夾著尾巴快給我滾罷。”
令狐衝心下駭然:“此人機智無比,料事如神,一聽黃鍾公之言,便已算到。果然是昔年梟雄本色”
禿筆翁道:“大哥,任先生決不是此人的敵手。那人說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過他,這句話原是不錯的。咱們不用跟任先生多說了。”
那任我行喝道:“你激我有甚麽用?姓任的難道還能為你們這四個小雜種辦事?”
禿筆翁道:“此人劍法得自華山派風清揚老先生的真傳。大哥,聽說任先生當年縱橫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隻怕風老先生一個人。任先生有個外號,叫甚麽‘望風而逃’。這個‘風’字,便是指風清揚老先生而言,這話可真?”
那任我行聽了哇哇大叫,罵道:“放屁,放屁,臭不可當。”
丹青生道:“三哥錯了。”禿筆翁道:“怎地錯了?”丹青生道:“你說錯了一個字。任先生的外號不是叫‘望風而逃’,而是叫‘聞風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見了風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遠,風老先生還容得他逃走嗎?隻有一聽到風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喪家之犬……”
禿筆翁接口道:“忙忙似漏網之魚!”丹青生道:“這才得保首領,直至今日啊。”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說道:“四個臭混蛋給人家逼得走投無路,無可奈何,這才想到來求老夫出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們的詭計,那也不姓任了。”
黃鍾公歎了口氣,道:“風兄弟,這位任先生一聽到你這個‘風’字,已是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這劍不用比了,我們承認你是當世劍法第一便是。”
令狐衝見過任盈盈,印象還不錯。見她老爹被人囚禁在這十二年,還受人奚落,忍不過便道:“大莊主這話可不對了,風老前輩和晚輩談論劍法之時,對這位……這位任老先生極是推崇,說道當世劍法,他便隻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輩若有機緣拜見任老先生,務須誠心誠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頭,請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黃鍾公等四人盡皆愕然。那姓任的卻十分得意,嗬嗬大笑,道:“小朋友,你這話說得很對,風清揚並非泛泛之輩,也隻有他,才識得我劍法的精妙所在。”
黃鍾公道:“風……風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這裏?”語音微顫,似有驚恐之意。令狐衝信口胡吹:“風某可沒說風老知道任先生在這裏。隻是他老人家教導晚輩練劍之時,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說道練這等劍招,隻是用來和任老先生的傳人對敵,世上若無任老先生,這等繁難的劍法根本就不必學。”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風清揚果然挺有見識。你將梅莊這幾個家夥都打敗了,是不是?”
令狐衝道:“晚輩的劍法既是風老先生親手所傳,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傳人,尋常之人自然不是敵手。”
他這幾句話,那是公然和黃鍾公等四人過不去了。他越感到這地底黑牢潮濕鬱悶,越是對四個莊主氣惱,隻覺在此處耽得片刻,已如此難受,他們將這位武林高人關在這非人所堪居住的所在,不知已關了多少年,當真殘忍無比,激動義憤,出言再也無所顧忌,心想最多你們便將我當場殺了,卻又如何?
黃鍾公等聽在耳裏,自是老大沒趣,但他們確是比劍而敗,那也無話可說。丹青生道:“風兄弟,你這話……”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你怎樣打敗了他們?”令令狐衝道:“第一個和我比劍的是四莊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不怎麽樣。是了,叫作‘潑墨披麻劍法’,甚麽‘白虹貫日’、‘騰蛟起鳳’,又是甚麽‘春風楊柳’。”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
令狐衝道:“四莊主的劍法其實也算高明,隻不過攻人之際,破綻太多。”
那人嗬嗬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語破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命弱點說了出來。他這路劍法之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懸’,仗劍當頭硬砍,他不使這招便罷,倘若使將出來,撞到老風的傳人,隻須將長劍順著他劍鋒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這叫做‘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
令狐衝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了他。不過晚輩跟他無冤無仇,四莊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這五根手指嗎,倒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丹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真是名副其實的“丹青生”,隻是頭上罩了枕套,誰也瞧不見而已。
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歲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書法名家的筆意。嘿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那是生死係於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勝,哪裏還有閑情逸致,講究甚麽鍾王碑帖?除非對方武功跟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他玩弄戲耍。但如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筆來寫字,那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
令狐衝道:“前輩之言是極,這位三莊主和人動手,確是太過托大了些。”禿筆翁初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說話十分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招數之中,雖是好玩,筆上的威力畢竟大減,令狐衝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禿筆翁也給他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筆法本來相當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麽書法。嘿嘿,高手過招,所爭的隻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來鬧著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奇事。禿頭老三,近十多年來你龜縮不出,沒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禿筆翁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錯,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闖蕩,焉能活到今日?”
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料了,一動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閑之輩確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卻怎樣破他,說來聽聽。”
令狐衝道:“這個‘破’字,晚輩是不敢當的,隻不過我一上來就跟二莊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勢。”
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
令狐衝道:“第二招晚輩仍是搶攻,二莊主又取了守勢。”
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樣?”
令狐衝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
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當年在江湖上著實威風,那時他使一塊大鐵牌,隻須有人能擋得他連環三擊,黑白子便饒了他不殺。後來他改使玄鐵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擊?”
令狐衝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莊主守禦。”
那人道:“老風的劍法當真如此高明?雖然要勝黑白子並不為難,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嘿嘿,很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
令狐衝道:“第五招攻守之勢並未改變。”那姓任的“哦”的一聲,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你一共攻了幾劍,黑白子這才回擊?”
令狐衝道:“這個……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劍法如神,自始至終,晚輩未能還得一招。他攻到四十餘招時,晚輩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枰認輸。”他直到此刻,才對那姓任的說話,語氣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有此理?風清揚雖是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華山劍宗的劍法有其極限。我決不信華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還上一招。”
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對晚輩過獎了!這位風兄弟青出於藍,劍法之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範圍。環顧當世,也隻有任老先生這等武林中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高手,方能指點他幾招。”
令狐衝心道:“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言語侮慢,黑白子卻恭謹之極。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劍。”
那人道:“哼,你大拍馬屁,一般的臭不可當。黃鍾公的武術招數,與黑白子也隻半斤八兩,但他內力不錯,小朋友,你的內力也勝過他嗎?”令狐衝道:“晚輩內力上輸了半籌,可幸好運氣不錯。”
那人嗬嗬大笑,說道:“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
令狐衝道:“前輩不可上當。江南四友隻想激得你和我比劍,其實別有所圖。”
那人道:“有甚麽圖謀?”令狐衝道:“他們和我的一個朋友打了個賭,倘若梅莊之中有人勝得了晚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輸幾件物事給他們。”那人道:“輸幾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甚麽書畫真跡。”令狐衝道:“前輩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隻想瞧瞧你的劍法,並非真的過招,再說,我也未必能勝得了你。”
令狐衝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十拿九穩之事,但須請四位莊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道:“甚麽事?”令狐衝道:“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那幾件希世珍物,四位莊主便須大開牢門,恭請前輩離開此處。”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黃鍾公哼了一聲。
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是風清揚教你的嗎?”
令狐衝道:“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於此間,晚輩更是萬萬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風少俠,這位任老先生叫甚麽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麽外號?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門?為何因於此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麽?”
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四事,令狐衝卻一件也答不上來。先前令狐衝連攻四十餘招,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餘招,此刻對方連發四問,有如急攻四招,令狐衝卻一招也守不住,囁嚅半晌想到,我又不是傻子。知道了還能告訴你,便說道:“這個倒沒聽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不知。”
丹青生道:“是啊,諒你也不知曉,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會要我們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離此處,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將有多少人命喪其手,江湖上從此更無寧日。”那人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再說,他們隻是奉命在此看守,不過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哪裏有權放脫老夫?小朋友,你說這句話,可將他們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衝不語,心想:“我隻要把時間拖到林兄弟和向大哥趕來,你們四人又如何是對手”
黃鍾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對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對我們四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義心腸,老夫也不來怪你。你可知道,這位任先生要是重入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這話不錯罷?”
那人笑道:“不錯,不錯。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嶽不群罷?此人一臉孔假正經,隻可惜我先是忙著,後來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則早就將他的假麵具撕了下來。”
令狐衝心頭一震,雖說我敬你,又答應救你脫困,可你如此肆言侮辱我師父,我也不能當作未聞,不禁怒喝:“住嘴!我師……”下麵這個“父”字將到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問天帶自己來到梅莊,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的師叔,對方善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這聲怒喝的真意,繼續笑道:“華山門中,我瞧得起的人當然也有。風老是一個,小朋友你是一個。還有一個你的後輩,叫甚麽‘華山玉女’寧……寧甚麽的。啊,是了,叫作寧中則。這個小姑娘倒也慷慨豪邁,是個人物,隻可惜嫁了嶽不群,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令狐衝聽他將自己的師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隻好不加置答,總算他對師娘頗有好評,說她是個人物。
那人問道:“小朋友,你叫甚麽名字?”令狐衝道:“晚輩姓風,名叫二中。”
那人道:“華山派姓風的人,都不會差。你進來罷!我領教領教風老的劍法。”他本來稱風清揚為“老風”,後來改了口,稱為“風老”,想是令狐衝所說的言語令他頗為歡喜,言語中對風清揚也客氣了起來。
令狐衝便道:“晚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麵唬唬人還勉強可以,到了前輩跟前,實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見?”
黃鍾公從懷中取出另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了幾轉。令狐衝隻道他開了鎖後,便會推開鐵門,哪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在另一個鎖孔中轉了幾轉。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
四個莊主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鐵門才能打開。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不過嗎
江南四友隻不過奉命監守,有如獄卒,根本無權放他。聽鑰匙轉動之聲極是窒滯,鎖孔中顯是生滿鐵鏽。這道鐵門,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打開了。
丹青生轉過了鑰匙後,拉住鐵門搖了幾搖,運勁向內一推,隻聽得嘰嘰格格一陣響,鐵門向內開了數寸。鐵門一開,丹青生隨即向後躍開。黃鍾公等三人同時躍退丈許。令狐衝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幾步。
那人嗬嗬大笑,說道:“小朋友,他們怕我,你卻又何必害怕?”
令狐衝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隻覺門樞中鐵鏽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陣黴氣撲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來,將兩柄木劍遞了給他。令狐衝拿在左手之中。
禿筆翁道:“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從牆壁上取下一盞油燈。令狐衝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隻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牆一榻,榻上坐著一人,長須垂至胸前,胡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的麵容,頭發須眉都是深黑之色,全無斑白。
令狐衝躬身說道:“晚輩今日有幸拜見任老前輩,還望多加指教。”
那人笑道:“不用客氣,你來解我寂寞,可多謝你啦。”
令狐衝道:“不敢。這蓋燈放在榻上罷?”那人道:“好!”卻不伸手來接。當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燈,隨手將向問天交給他的紙團和硬物輕輕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過紙團。
任我行接過紙團,低頭打開紙團一看,即刻明白。令狐衝又用嘴巴咬字說道:“向問天。”
任我行看令狐衝嘴唇聳動,立馬相信他的來意。當下就和令狐衝對拆起來。
狐衝見他手腕上套著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鏈通到身後牆壁之上,再看他另一隻手和雙足,也都有鐵鏈和身後牆壁相連,一瞥眼間,見四壁青油油地發出閃光,原來四周牆壁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鏈子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之物,否則這鏈子不粗,難以係住他這等武學高人。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虛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隻不過移動了兩尺光景,但鬥室中竟然嗡嗡之聲大作。令狐衝讚道:“老前輩,好深厚的功力!”
兩人打的不亦樂乎,江南四友見任我行場麵占優,一時間興奮起來。欣喜之外卻沒發現密道裏已經多出兩人。
那兩人正是林昊和向問天,任我行眼尖,看到來人。隨即一聲大吼,震得這地底一陣搖晃,林昊和向問天趁機將江南四友全部點穴製住。
任我行一朝脫困,驚喜之下,內力一鼓蕩,便將手銬腳鐐全部掙斷。任我行見江南四友被控製住,哈哈大笑:“你們這四個東方不敗的老狗,如今還有何話說?”說罷,欲掌劈四人。
林昊擋住,任我行大怒,向問天急忙攔住,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任我行上下打量著林昊,道:“好孩子,有勇有謀。說吧,你想怎麽處理這四人。”
林昊嘿嘿一笑,從懷裏掏出幾枚藥丸。對那四人說道:“聽說東方不敗給你們吃什麽三屍腦神丸。聽過苗疆五仙教嗎?你們有福氣了,這個東西我也是最近才搞到的。叫什麽神蠱丸。反正功效和三屍腦神丸差不多,不過這玩意有個好處,吃了後,其他毒素立馬全解。包括三屍腦神丸。”
那江南四友一聽,立馬麵如考妣,知道自己的命運由東方不敗開始轉到這個俊秀後生上了。林昊見那幾人哭喪的臉,安慰道:“別這幅死人樣。替我們保守這個秘密半年就夠了。半年後,東方不敗絕對不會再找你們麻煩的。”
四人一聽,道:“為什麽?”
林昊哈哈一笑。“到時候就知道了”說完,對任我行做了個請的姿勢。任我行拍拍林昊的肩膀,說道:“不錯,不錯。”然後哈哈一笑。
任我行的笑聲從密道裏傳出來,映襯著江南四友哀哭的表情。
他出來了,眯著眼睛,貪婪的吸了一口空氣。東方不敗,你的死期到了。他伸開雙臂,像是擁抱這個世界,緊握的拳頭,卻又想摧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