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烈皇天佑十三年,蒼天作美,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又恰逢聖天子在朝,苛捐雜稅一應減免。正可謂是普天同慶、四海晏清。

次年,二月十二。

青姚村的老秀才正搖頭晃腦、抑揚頓挫的吟誦著一篇古文。他手中的折扇隨著斷句而搖擺不定,折扇上‘書畫雙絕’王摩詰親作的荊溪山水圖以及題詩也隨之若隱若現,更顯得儒雅風流。

七排漆黑的桐木木桌後麵是二十三個蒙童,這些蒙童既有青姚村自己的子弟,也有其他村的村民仰慕老秀才之名,特意送來就讀的孩子。

青姚村分兩姓,一姓姚,一姓唐。

老秀才曾是青姚村三十年來第一大才,姓姚名師古。二十三歲便考中了秀才,免徭役,見官而不跪,總之,是好處多多。雖然之後,姚師古省試屢次不中,取不得舉人的功名,卻並不妨害他在十裏八鄉中頂尖的地位。

而如今,這二十三個蒙童中卻有兩個更勝當年姚師古一籌。一個是坐在第一排的姚最,他是姚師古的本家侄子,讀書用功,可舉一反三,年僅十二歲,便通讀四書五經,寫出來的時文,就連姚師古也自愧不如。

另外一個則是坐在最後一排的唐城,唐城乃是過目成誦的天才,任何文章隻需看過一遍,便可倒背如流。唯一的問題,唐城在其祖父逝去時,大受刺激,從此對科考必考的時文沒有半點興趣,反而偏好神仙誌怪,佛道經文,讓他這個立誌教授出一個狀元的老師頭大如鬥。

姚師古也曾找過唐城的老爹告狀。

告狀這種下作的事情發生在姚師古身上尚屬首次。若非是看在唐城將來有望高中狀元,替他圓夢的份上,性格孤傲的姚師古是絕不屑於幹這種沒品的事情的。

唐城的老爹叫做唐貴,靠著荊溪有二十畝水田,稱不上家境殷實,卻也過得。唐貴本人是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對於姚師古這種識文斷字的先生是尊敬的不得了,他倒是有心管教一下唐城,隻可惜有心無力。

在唐家,做主的是女主人唐趙氏。作為典型的老夫少妻,唐貴這個體格粗壯的漢子在家中卻沒有丁點兒的發言權,家裏家外的一切都是唐趙氏說了算。

而溺愛兒子的唐趙氏隻在乎兒子唐城高興,根本不管他念書念了些什麽。這讓姚師古禁不住徒呼奈何,唯有扶須長歎。

唐城正捧著一本叫做《奇虎仙聞錄》的遊記讀的入迷,這是一本前人著作,講的是一位劍仙遊戲紅塵的故事。正看到**橋段,書本被人陡然抽去,唐城眼中怒色一閃,轉瞬便是一驚,是姚師古。

隨即,唐城後悔自己實在太過入迷,竟然被夫子捉了個正著,在頃刻間,唐城便已經回過神來,立刻雙臉通紅,做出一副慚愧無地的摸樣。

唐城見到姚師古雖然稱不上似老鼠見了貓,可他自幼在姚師古門下讀書,手心上板子沒有少挨,一絲畏懼之意是逃不了的。

“朝遊北海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哼,哼,荒謬!三醉嶽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荒唐!謬之極矣!”姚師古氣的胡子一翹一翹的,隨手將遊記仍在了唐城的桌子上,語重心長的道:“唐城,這種閑書讀來,一不足安邦定國,二不足闡道明理,三不足衣錦還鄉,徒然霍亂人心。你將來是聞喜宴上簪花的少年郎,豈可如此墮落!”

“是,老師!”唐城滿臉愧色,似乎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事,站起來施禮,恭敬異常。說起演戲,那是唐城的拿手好戲。他每每靠著這一招逃脫姚師古的處罰,無不靈驗。

姚師古搖搖頭,這種對話在兩人之間已經發生了無數次,唐城看上去柔柔弱弱,性格溫和,很是好說話的樣子。其實,唐城性子極為古怪,凡是打定了主意,九頭牛也休想拉的回來。

“坐下吧!”明知道唐城不過是在演戲逃避懲罰,姚師古也沒有什麽好的辦法,隻能在心中歎息。唐城緩緩的坐下,抬頭正看到姚最那一雙嫉妒的眼睛。

姚最本是大才,若沒有唐城,他就是整個青姚村當之無愧的焦點人物。然而,現在所有人都在猜測、議論唐城會在幾歲時考取秀才,幾歲時考取狀元。而對於姚最,隻是淡淡的說上兩句【啊,姚最啊,聽說他也還不錯,不過,肯定比不上唐城了!】

自從他們二人同時進入蒙學之後,這種言論便不絕於耳。這種狀況,自然而然的讓姚最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歎,然後,便是自然而然的嫉妒。

姚最雖然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卻早早的就會掩飾情緒。雖然對唐城嫉妒的發狂,恨不得將唐城一腳踹翻,再踩上一萬腳,但平日裏卻是不動聲色。愣是沒有幾個人發現這一點,就連朝夕相處的姚師古都不知道。

姚最對明明有著絕世天賦卻有不務正業的唐城十分的反感,覺得若是自己那種天分,此刻必然已經高中秀才,讓整個吉羅州都知道自己的大名,而不是像唐城這樣,一事無成。盡管如此,姚最仍舊相信,將來一舉成名高中殿試魁首的必然是自己。至於不喜時文、荒廢歲月的唐城,能夠考中秀才,就算他祖墳冒青煙了!

他人事不關己,自然隔了一層,而唐城自己對於姚最的敵意卻洞若觀火,隻是他即不知原因何在,也就從未放在心上。唐城坐下未久,一股大米特有的清香便傳入了眾人的鼻翼中,頓時,咕嚕咕嚕的聲音在學堂內響做一團。

“爹爹,該用飯了!”一聲少女的聲音似空穀黃鶯,清脆悅耳之極。這姑娘是姚師古的獨生女兒,並無姓名,隻有乳名喚作仙兒!

在此讀書的眾人都曾見過那個梳著雙丫辮,總是背著雙手,一副小大人摸樣,精靈跳脫的少女。十二三歲的少男仍舊是懵懵懂懂,而少女已經有了自己的心事。姚仙兒最喜歡和唐城在一起,村人都將他們視作一對兒。這讓姚最更是憤憤然,然而,姚師古似乎對此樂見其成,並未阻止流言蜚語的傳播。

姚師古將折扇收好,撚起戒尺,在桌上敲了敲,撫須笑道:“放學!”眾蒙童的臉上同時露出喜悅之色,他們同時站起,向姚師古行禮作別,方才依次離開。

蒙童們離開學館,正準備分散離去,姚最忽然道:“唐城,敢不敢和我比一下時文?”眾人齊齊的愣住了,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唐城急於離開,故而走的最快,聞言,腳步一頓,心中暗笑道:等了如此之久方才發作,姚最的心機可夠深沉的。唐城緩緩的轉過身來,眯著眼睛,斜眼看向肅然而立的姚最。

當此之時,夕陽西下。

橘紅色的光照在淡黃門楣的蕉葉聯上,將“師古齋”這三個筆走龍蛇、氣勢非凡的大字映的愈加鮮紅。

唐城忽的嘻嘻一笑,道:“姚最,你不是最討厭詩詞歌賦的嗎?如今竟要和我比賽詩文,當真叫人驚訝!不過,我還是答應你!時間地點你定,屆時請夫子來裁定勝負!”不等姚最反駁,唐城即刻轉身離去,不給姚最反駁的機會。

姚最頓時氣結,不過等他看到左手窗邊的姚仙兒時,更是氣憤難平。姚仙兒明媚無雙的俏臉上正掛著一絲愁容,正如西子捧心,叫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憐惜。

【仙兒妹妹定是在為這個無賴操心!真正是氣煞俺也!】不過,轉瞬,姚最又是一喜!心想:【哼,你以為瞞過那些蒙童便罷了!玲瓏心竅的仙兒妹子已經看透了你的虛實!她很快就會知道,俺才是真正可以托付終身的佳婿。你唐城不過是一個浪費天賦的廢物罷了!哈哈哈哈】懷著這樣愉悅的心情,姚最如踩雲端,高一步低一步的回家去了!

青姚村不過是中原大地上一個普通村落,少有外人來此。自從隆慶年間,朝廷為抵抗北胡的襲擊,修了一條驛道從村莊內穿過,直通邊關重鎮之後,這裏方才顯得有一絲熱鬧。青姚村內方才有了酒家、油鋪、當鋪等生意。

唐城踢著路邊的石子,一路上思緒頗不寧靜。姚師古的藏書早就被唐城通讀了一遍,不外乎一些經史子集,著實無聊的緊。之後,姚師古私藏的一些雜書也被姚仙兒偷偷的拿出來給唐城。

當年,姚師古若非偏愛這些醫卜星象之類的雜書,也不至於考不上舉人。也正因如此,他不讓唐城接觸這類書籍。不過正所謂,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姚仙兒偷偷的取來可謂是輕而易舉。不過,那些書籍早被唐城看了個精光。

如今,唐城讀書主要靠到八十裏外高陽鎮上的書店購買。

書籍的價格卻不便宜,唐城的家裏也不過是剛剛溫飽而已,籌措束修都要讓唐家緊張一陣,零花錢自然不多。唐城攢了兩年也不過隻夠買了那本《奇虎仙聞錄》。而那本書,唐城隻用了區區兩天便已通讀了一遍,今天在課堂上隻不過是溫習而已。

【高陽鎮上書店的老板每次看到我像死了親爹一樣難看,我不就是看書的時間多了一點嘛。如今這世道連蹭書看都不容易,還是囊中羞澀啊,若不然,將他的書店整個買下來,豈不是痛快!】

【那個誰說過來的,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當真是至理名言!】

“哎!”唐城深深的歎了口氣,愁容滿麵。雖然方才十二三歲,唐城已經開始為孔方兄煩惱。唐趙氏雖然疼唐城,可是唐城對家中情況一清二楚,自然不好意思開口問父母要錢。

【怎麽弄點銀子呢?要不設一個賭局,坑姚最那小子一次,他家裏可比我家裏富足的多。】這個念頭剛起,便被唐城一棍子打死,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再說,一旦姚最告到了姚師古那裏,後果不堪設想!

【想這些有些不切實際,還是想辦法讓老爸再帶我去高陽鎮上的書店玩耍一番,才是正理。隻是,要想一個老爸無法推脫的理由。】

正煩惱間,唐城忽聽一人作歌而來,歌聲粗豪,響遏行雲,雲:“身在空門心在凡,不打坐來不參禪。嬰兒未產胎猶淺,姹女逢媒月始圓。攪亂陰陽通氣海,調和水火潤丹田。大龍鉛虎初降後,隻俟恩綸上九天。”

抬眼看去,隻見遠處一個長衣飄飄的和尚大踏步而來。走的近了,這才發現這和尚肥頭大耳,憨態可掬,極有喜感。明黃色的僧衣上一塵不染,多耳麻鞋宛若新編。

和尚如風一般從唐城身邊走過,唐城駭然發現這和尚的腳下竟然沒有腳印。車碾人走,多年來,這驛道上盡是虛土,每一步都是一個寸許深的土坑,而這和尚何以例外?

唐城急忙回首看去,發現這和尚,竟是淩空步虛!

無數的念頭在腦海中滋生,唐城隻覺得宛若一道春雷在腦海中炸響,隨後所有的念頭全部匯聚成一個詞——巧遇高人!

唐城氣聚丹田,發力大喊道:“高僧請留步!”少年特有的稚嫩而尖細的聲音響徹在青姚村的上空,然而,那和尚卻是毫不理會,頭也不會,徑直向前走去。

唐城發力疾奔,奮力向前追趕,驛道頓時騰起了一道土龍,然而,沒過多久,這土龍便一頭栽進了大地。

唐城駐足而立,張大了嘴巴,再合攏不來,這無名高僧竟然直接進入了青旗斜挑的酒家。唐城的腦袋頓時攪成了一團漿糊,他整了整書袋,大步上前,決定去看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