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甲子,世上已千年。

孟勞和孟拿,這個特異的組合,成了書院獨特的風景。和孟教習的勤快一樣,孟夫子的懶人人皆知,全書院的夫子學生甚至寺裏的僧人都知道,“孟勞家的阿懶”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下絕不坐著,有孟勞在絕不走路,更遑論泡茶做飯洗衣打掃衛生這些重活。

“我家阿懶很勤快,昨天晚上還給我捶背!”孟勞笑得和他頭上的紫薇花一樣。天熱了,睡覺的時候他家阿懶可真辛苦,每次臉上都汗涔涔的。晚上山裏涼,倒還沒什麽影響,白天可就慘了,每天中午休息時他都要守他一會,為他搖蒲扇,讓他睡得安穩。

夫子們麵麵相覷,竊笑不已,說孟勞為阿懶捶背沒人不信,可反過來就沒人能信了。一向謹嚴的錢夫子也從一本磚頭厚的書裏抬起頭來,撚須笑道:“捶了幾下?”

孟勞嘿嘿直笑,得意洋洋地比出兩根指頭,“兩下!”

夫子們笑得跌了一地,連錢夫子手裏的書也落到腿上,連連搖頭,“你家阿懶還真是勤快!”

孟勞還想借此機會糾正大家對他家阿懶的偏見,剛一張嘴,一個拳頭準備無誤打來,他連忙捉住,湊到他麵前笑吟吟道:“醒了嗎,要不要喝口水?”

孟拿橫了他一眼,“你少說兩句沒人當你啞巴!”說來卻是他自己的不是,昨天晚上為了拐到他的後庭開發權,他連哄帶騙,終於讓他點頭。最後往那寬闊的身上一趴,他自己先泄了氣,一條懶蛇和一條龍雖然體型相同,到底有著天壤之別,光爬到他背上,把架勢擺好就費了他牛鼻子勁,想起等下還要拚命幹活,他頭皮發麻,身子一軟,從他背上掉了下來,幹脆安安心心躺好,享受他的周到服務。

孟勞莫名其妙被他嗬斥,臉頓時垮了下來,朝夫子們抱拳告辭,孟拿歎了口氣,高聲叫道:“晚上我想吃麵。”

孟勞猛一回頭,正對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睛,兩道濃眉高高揚起,“那還不容易,你等著!”

走上廚房的碎石小徑,方丈和呂山長正說說笑笑,迎麵而來,孟勞連忙站到路邊,恭恭敬敬地作揖,方丈頷首微笑,“孟勞,你前些日子拜托我的事情已有眉目了,神醫樂遊已經找到,他看到我的信,正往懸空山趕來。”

孟勞又驚又喜,深深拜道:“謝方丈!”

呂山長哈哈大笑,“有樂神醫在,就是閻王親自來拉人都不怕!孟勞,你這些天好好照看孟夫子,別讓他累著,說實話,聽說這事我還嚇了一跳,孟夫子是個懶性子,更是個善良性子,怎麽可能跟人結仇,還生生要害他性命。孟勞,你平時讓著他一點,多哄哄他,讓他在書院過得快活些。”

孟勞眉頭擰了擰,正色道:“山長,我記住了!”

看來知道這一好消息的還不止兩人,孟勞剛把麵揉好,那有吃的就無處無在的樂樂不知從哪裏鑽出來,身上臉上全是黑灰,嘴角還留著大塊黑屑,他看著大盆麵,咽了咽口水,諂媚地笑道:“孟教習,你這是做麵條還是餃子,我拿個好消息跟你換好不好?”

孟勞在他臉上摸了一把,把他的花貓臉顏色湊齊了,拍了拍手上的麵粉,笑道:“有事快說,晚上上我家吃麵去,我家阿懶想吃。”

樂樂神神秘秘地湊近他耳朵,悄聲道:“我聽少爺說找著我爺爺了,他命人護送到懸空山來,還差兩三天就到了!”

“太好了!”孟勞大掌一拍,樂樂登時矮了半截,等他苦著臉站起來,孟勞已經揮舞著兩隻白爪子跑去藏書樓,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

樂樂一溜煙跑回家,剛在院中把臉洗淨,柴門吱呀一聲開了,他抬頭一看,隻見進來那老人發如雜草,衣衫襤褸,笑起來滿臉塵土簌簌地落。他手中的瓢哐當落地,猛撲過去,抱著老人嚎啕大哭,“爺爺,你總算來了!”

樂遊揪著發髻把他從懷裏拖出來,笑眯眯道:“乖孫子,有吃的沒?”

“除了吃你還會什麽!”樂樂如被踩到尾巴的貓,張牙舞爪跳起來,“給你個烤紅薯,呆會跟我蹭吃的去!”

樂遊笑得長長的眉毛直抖,“我孫子就是厲害,到哪裏都餓不著,你家主子呢?”

“上課!”樂樂沒好氣地回答,舀了瓢水劈頭給他澆下,咬牙切齒道,“還不快洗洗,髒鬼,等下不要連累我一起挨罵!”

樂遊哇哇直叫,左思右想,還是乖乖去洗澡換衣服,等他神清氣爽地出現,樂樂正和兩隻狗玩得不亦樂乎,樂遊眼中光芒驟長,大叫道:“狗肉!”

大虎小虎仿佛聽懂了他的話,警惕地退了兩步,對著他一陣狂吠,樂樂抓起一隻鞋子朝他扔去,咬牙切齒道:“這是書院的狗,孟教習帶著巡查的!”

樂遊摸摸腦袋,嘿嘿笑道:“孫子,這孟夫子是哪路神仙,出動這麽多人找我?”

“還真被你說對了,他就叫懶神仙!”樂樂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說交遊廣闊嗎,難道連他也不認識?”

樂遊沒有中他的激將計,眉頭微蹙,輕歎一聲,彈了彈長長的眉毛,老著臉皮笑道:“樂樂,乖孫子,你剛才說到哪裏蹭吃的啊?”

樂樂一把揪住他的胡子,嗷嗷怪叫:“就惦記吃!你把我扔給那閻王臉,一走就是幾年,就沒想過我會不會挨凍受餓,會不會被他欺負……”說著說著,他眼眶紅了,蹲下去抱著膝,輕聲抽泣。

樂遊訕笑連連,“乖孫子,你這不是好好的嗎,那孩子雖然身份尊貴,少言寡語,心地倒也不壞,要不我不可能放心讓你伺候他。乖孫子,你陪他讀完書,我一定帶你雲遊四海,吃遍大江南北!”

樂樂抹著淚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樂遊在後麵吹胡子瞪眼,見兩隻狗虎視眈眈看著自己,嚇得一個哆嗦,乖乖跟了上去。

真是百年難遇的奇觀,看著以懶著稱的孟夫子堅持講完一堂課,連一向沉著冷靜的於言也目瞪口呆,不過梆子一響,孟夫子原形畢露,如骨頭從身體裏抽走,一下子癱軟在椅子上,眼睛眯縫著,連話都說不出來。

堂下學生還沒反應過來,虛掩的門砰地一聲撞在牆上,整棟屋子都晃了晃,孟教習風風火火衝了進來,大手一抓,把那團稀泥扛上肩膀,又火燒屁股般衝了出去。

於言腦子裏靈光一閃,連書都顧不上了,拔腿就追。果不其然,剛翻過山頂,樂樂和一個瘦得似乎要隨風飄走的白須老人一前一後往下走,樂樂已快到最前排孟勞家,那老人似乎怕踩死螞蟻,還耷拉著腦袋在半路一步步挪。

而孟勞已三步並作兩步趕上老人,捂緊懷中軟綿綿的男人,撲通跪倒在那老人麵前。

於言停下腳步,遙遙看著這一幕,眼眶漸漸紅了。

尾隨著幾人進了孟勞家,於言不禁呆住了,樂樂正坐在台階上,托著下巴看天,呆呆地不知在想什麽,臉上是從未見過的蒼涼。他心頭微微發疼,不顧自己身上的白衫,也坐到他身邊,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大手一攬,把他的頭按在自己膝上,輕輕摸著他鬢旁淡淡的絨毛。樂樂拚命睜著眼睛,生怕眼中的水溢出來,慢慢把臉貼上他胸膛,於言在心中輕歎了聲,低頭輕啄在他長長的睫毛上。

樂樂渾身一震,臉上如兩塊胭脂一點點洇開,一直暈開到脖頸,在他懷裏拱了拱,又猛地跳起來,嗷嗷怪叫:“少爺,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衣服洗幹淨,你怎能到處亂坐……”

“別嚷!我家阿懶睡著了!”孟勞從房間裏鑽出來,把樂樂拎進廚房,於言微笑著搖搖頭,有了吃的那家夥應該什麽都忘了,他慢騰騰踱進屋裏,孟拿歪在用被子堆成的小山包裏美夢正酣,樂遊坐在床榻上,正死命拽自己為數不多的白頭發,嘴裏念念有詞,“以毒攻毒行不行,毒死了怎麽辦,我孫子肯定會恨我一輩子,要不要死馬當活馬醫算了……”

於言冷汗涔涔,假咳一聲,“樂遊,你好大的膽子!”

樂遊抬頭一看,作勢要跪,於言連忙拽住他,低喝道:“你到底有沒有把握?”

樂遊一臉皺紋全擠到一團,不知是哭是笑,“微臣隻是聽說過,沒想到還真遇上,不知是他倒黴還是我走運……”

“廢話少說!”於言恨不得把他的頭打進脖子裏,惡狠狠道,“孟夫子若有不測,滅你九族!”

這回樂遊的脖子縮進去一截,陪著笑臉道:“殿下……”眼見於言那凜冽眼風又殺來,連忙改口,“少爺,你放心,微臣這神醫之名可不是吹牛吹出來的。”

其實,這時他在暗想,現在帶樂樂逃跑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樂樂抱著根大骨頭從廚房出來,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細細地啃,連骨頭裏的湯汁也吮得嗉嗉有聲,把大虎小虎急得搖頭擺尾地團團轉。樂遊跟著於言出來,身形一閃便撲了上去,邊搶邊罵,“臭小子,我千裏迢迢來看你,你有好吃的自己先吃!”

“別吵!”於言還在揉隱隱發痛的太陽穴,隻聽平地一聲驚雷,孟勞端著兩碗麵出來,樂遊兩眼放綠光,端過麵就勢往台階上一坐,一口接一口吃得連氣都不喘,孟勞把麵送到於言手裏,回頭蹲在樂遊身邊,懇切道:“神醫,我家阿懶要怎麽治?”

樂遊頭也沒抬,含糊不清道:“以毒攻毒!他吃的是眠蛇,以燕國火牢山上至毒的焰蛇製成,據說百條焰蛇能製一顆眠蛇,同時也隻能製一顆解藥,一個蘿卜一個坑,別的蛇製出的解藥不但沒用,而且會加劇毒性。”他嫌說話費事,又悶頭吃起來,孟勞催不得打不得,急得直喘粗氣。

樂樂揪著他的胡子大叫:“你到底會不會治,不會治就走,我再也不認你這個爺爺!”

樂遊抱著碗連連哀嚎,“會會會,太平山的地下寒潭裏有種冰蛇,隻有尾指粗,色如銀練,渾身冰寒徹骨,比焰蛇還毒,捉上一百條回來連皮帶骨熬成一碗喝下,就是千軍萬馬也能毒他個片甲不留!”

樂樂氣得兩眼翻白,“滾蛋!我沒有你這樣的爺爺!”

於言雙眉緊鎖,把樂樂拉到懷裏,輕拍著他的背,溫言道:“聽你爺爺把話說完。”

看著兩人的親密舉動,樂遊滿臉不可置信,良久,長歎一聲,“其實,我也沒有把握,我曾偷偷潛入墨國皇宮,在藏書閣潛伏數月,博覽墨國古籍。據古書所記載,天下隻有一種毒物的毒性強過焰蛇,那就是太平山的冰蛇,以冰蛇為解藥就是從此處得知。不過,古往今來,從未有人試過,雖然知道可行,到底能不能成功我也不知道。”

他捋起袖子擦了擦鼻子,訕笑道:“眠蛇製法繁複,久已失傳,連墨國皇宮也未必找得到,這個懶神仙的運氣還不是一般的好!你們放心,這眠蛇除了讓人昏睡,也沒什麽痛苦,依我看,再過兩個月他就能睡死過去,永遠保持這種皮光肉滑的漂亮模樣,埋到土裏也不會變壞……”

“我怎麽有你這樣的爺爺!”在樂樂的咒罵聲中,孟勞閃身進屋,在熟睡那人蒼白的臉上印上一個告別的吻,迅速收拾好包袱,三兩步走到柴扉,回頭對眾人深深鞠躬,昂首挺胸而去。

三人呆若木雞,沒人忍心挽留。

那墨黑眸子裏的決絕,明眼人一眼就能看透,於言心中百感交集,對著他的背影,高高抱拳。

孟勞,一路珍重!

天邊掛滿彩霞,把整個懸空山編織進一幅金絲線壓底的織錦中,山寺的鍾聲在山穀裏久久回響,仿佛調皮的孩子,踩著山頂嶙峋巨石和參天的樹木,蹦跳著閃進朦朧霧色。

孟拿搖晃著走出來,往門檻上一坐,靠著門框閉著眼哀叫,“我餓……”

隻要他一叫嚷,孟勞就會屁顛屁顛跑來,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摸他的臉,或者把他摁到懷裏揉揉腦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時候,還會在他臉上唇上用力親一口,然後用哄孩子般的溫柔口氣道:“別鬧,菜馬上好了。”

這一次,預想的事情全都沒有發生,他突然覺得周圍氣氛有些詭異,猛地睜開眼,方丈和樂遊身披著燦爛霞光站在院中,笑容淒涼。

他心裏咯噔一聲,提不起勁來行禮,幹脆眯縫著眼看向彩霞的方向,微微一笑道:“神醫,不是我就要死了吧?”

樂樂如霜打的茄子,低著頭一步步挪到他身邊坐下,扯了扯他的袖子,哽咽道:“夫子,孟教習去太平山給你找解藥去了。”

“笑話!”孟拿懶洋洋的神色頓斂,一臉驚惶,簡直狀若鬼魅。他霍地起身,以從未有過的迅猛身手撲上去揪住樂遊的衣襟,大吼道:“你這庸醫,眠蛇無藥可解,你懂不懂,另外半顆解藥是我眼睜睜看著被揉碎扔掉的,你把他騙到哪去了,還不快把他叫回來!”他突然鬆開樂遊,匍匐在方丈麵前,哽咽道:“大師,請趕快派人把孟勞找回來,別白費工夫了!”

方丈臉色凝重,“孟夫子,請稍安毋躁,孟勞早已出發,騎的是書院最好的馬,現在絕對追不上了。孟夫子還是好好保重身體,等孟勞帶解藥回來吧!”

孟拿一寸寸從地上撐起來,推開方丈和樂樂攙扶的手,踉蹌著回到門檻坐下,抬頭望著如血殘陽,喃喃道:“樂樂,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去找冰蛇?”

樂樂不忍看他那枯木死灰般的麵容,訥訥道:“夫子,你別擔心,孟教習從小在山裏長大,而且在寺裏習武多年,這件事難不倒他!”

樂遊突然來了興致,笑嘻嘻湊到他麵前,問道:“你怎麽知道冰蛇?”

孟拿橫了他一眼,磔磔怪笑,“是我畫的《太平圖》,難道還不知道冰蛇?我可不會像你一樣信口開河,把別人當猴耍。我問你,你見過冰蛇嗎?我在太平山三年,尋訪無數山民,冰蛇隻是口耳相傳下來的東西,連幾個百歲老翁都沒見過,你就能肯定真的有這玩意?”

樂遊尷尬地笑著,一邊往柴門退去,方丈長歎道:“樂先生,請隨老衲到禪房休息,多年不見,樂先生跟老衲說說這些年的經曆如何?”

“好說,好說!”樂遊急不可待,一溜煙就沒了蹤影。

即使方丈和山長把消息封鎖,孟勞求藥的事情還是很快傳開,孟拿再去學齋上課時,夫子和學生看他的目光,就都有了不同的內容,連平時從未說過話的夫子,也時常特意到他位置問候一番,碰上不認識的學生,皆斂容行禮,神情謙恭至極。廚房還為他開了小灶,在孟勞的灌輸下,掌勺熊師傅對“我家阿懶”孟夫子的口味耳熟能詳,倒也不用多費工夫。

孟拿卻仍是那懶洋洋的性子,他拒絕山長要人接送的建議,每天囫圇睡醒便收拾一番往書院走,走走停停,往往到了書院已是最後一節課。學生們還發覺,他講課的時間倒是越來越長,似乎有把所有才學傾囊而授的架勢,脾氣也不甚好,急起來戒尺一抓就打在書案上,有時候一天竟要打斷五六把戒尺,每個人都膽戰心驚,絲毫不敢分神。即使夫子伏在書案上小睡片刻,學齋裏仍是鴉雀無聲。

轉眼半個多月過去,於言接到邊關守將的密報,孟勞已進入太平山最東部的小興山,沿著山脈向西搜索,打探消息的士兵在山中見過他,他餐風露宿,須發蓬亂,衣不蔽體,已如野人一般。

聽於言激動地說完,孟拿出人意料地微笑,不置可否。第二天,他起了個絕早,一口氣走到藏書樓,無視眾人驚詫的目光,踉蹌著直奔煙雨閣,撲通跪倒在《太平圖》下,目光焦灼地找到小興山,身體一點一點軟了下去。

錢老夫子跟在他身後進來,不忍多看一眼,正要把他扶走,孟拿突然啞著嗓子開口,“能不能給我筆墨紙硯,我要重畫《太平圖》!”

錢老夫子驚喜交加,立刻派人搬來書案,親自挑選文房四寶,親自磨墨。待一切準備妥當,孟拿展開宣紙,用紙鎮壓好,竟也不去拿狼毫,端著硯台就潑了下去。

墨在宣紙上迅速洇開,層層疊疊的山峰躍然紙上,孟拿拿起狼毫,點染勾勒,寥寥數筆就把山中的雲霧和樹木盡數繪出。這邊墨跡未幹,他順手拉過一張宣紙,趁著紙在空中翩然欲飛,狼毫迅速點下,宛如一條潺潺的溪流從青山中逶迤而來。待紙落到地上,高高的山峰和嶙峋怪石由遠及近而來,和溪流邊的點點青草一起逼到眼前。

錢老夫子磨墨磨得汗流浹背,再看孟拿,雖已連續畫了十來張,卻仍是臉色慘白,眉目清冷。他屏心靜氣,手下越發細致,孟拿似乎頗為滿意,看過硯台時,常常送來一個感激的眼神。

窗前斑駁的光影不知不覺到了正中,又漸漸偏移,從耀眼的金變成沉鬱的紅時,孟拿突然停了筆,眉頭糾結如鎖。他懸著腕斟酌良久,狼毫上餘墨已凝成一滴,搖搖欲墜,錢老夫子正想提醒一句,卻見他輕歎一聲,在崎嶇的山路上畫下一個戴著鬥笠的壯碩男子。

西方的懸崖峭壁上,斜斜長著一棵遒勁的鬆樹,樹根盤曲錯節,如蜿蜒的龍身,樹冠散開如蓋,半輪紅日在樹頂掛著,似乎在以不可阻擋之勢下墜,連鬆樹都有不堪重負之感。

這個男子,正抬頭望向西天,滿臉粗硬的胡須遮蓋了他的麵貌,隻剩下一雙虎目怒睜,那眼神,似要把太陽摘下來吞入腹中。

孟拿大笑著擲筆而去,煙波閣外,夫子和學生擠得水泄不通,卻都滿麵肅然,沉默不語。

見他出來,大家自動自覺分開兩邊,孟拿眸中無數情緒閃動著,怔怔無言,一路高高抱拳致意。

走出藏書樓,天色正美,半天飄渺半天紅,正中卻是一道柔和的白光,如同天開了眼,要救出罪孽深重且苦難深重的人們。

瀑布在那方轟隆作響,酸澀的山風把漫天水霧卷來,孟拿突然有些恍惚,猛地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天,用最後的氣力發出震耳欲聾的呐喊,“混蛋老天,你要收就收我,把孟勞還回來,否則我要你們永遠不得安生!”

月上中天,樂樂正守在孟拿床邊打盹,一個高大的人影突然閃入,他嚇得大叫一聲,見方丈正笑微微地對他招手,拍拍胸膛道:“大師,你走路怎麽沒聲的?”

方丈輕笑道:“你先回去歇著,我看著就好!”

“這怎麽使得!”樂樂哇哇大叫,方丈眉頭一擰,二話不說,把他拎了出去。孟拿聽到動靜,輕輕動了動,微微睜開眼睛,方丈連忙湊到他麵前,抵住他胸口,把至陽的內力灌了進去,直到他臉上出了層薄汗才罷手離開。孟拿精神好了許多,這才想起自己畫了一天《太平圖》,一走出藏書樓就暈倒在地,肚子裏還空空如也,連忙掙紮著爬起來,方丈已端了一大碗素菜粥過來,孟拿食指大動,幾口就喝個底朝天,見方丈笑吟吟看著,心中五味雜陳,強笑道:“真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孩子,你應該早些來。我答應過你母親照顧你,你要我如何向她交代!”方丈痛心疾首道。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還請大師賜教!”孟拿豁出去了,冷冷道,“我母親為何對一個叫‘滿牛’的人念念不忘?”

方丈渾身一震,沉默半晌,淒然笑道:“你不要誤會你母親,她吃了一輩子苦,還好早走幾年,沒有看到孟府落敗,沒有等到白發人送黑發人。她和我……是青梅竹馬的戀人,我父親早亡,因為和你家沾親帶故,寡母帶我在孟府寄住,除了府裏的粗重活計,平常還做些針線貼補。你父親看中她的美貌,千方百計逼娶,還誣賴寡母偷東西,把我們打了出來,寡母很快傷重不治,而她為籌錢幫我,隻好屈從。”

“我那時年少無知,並不理解她的苦心,對她大發雷霆,不顧而去。因為勢單力薄,無處申冤,我隻好四處流浪,在懸空山下正好碰上師傅,他指引我遁入空門,並收我為徒。”

孟拿羞愧難當,沉默良久,沉吟道:“孟勞和你有什麽關係?”

方丈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果真是火眼金睛!實不相瞞,我剛入懸空寺時六根不淨,難舍七情六欲,曾犯下一件錯事,他就是我留下的孽種。”

“果然如此!”孟拿苦笑,“有你這個好父親多年照拂,他倒也沒受什麽罪。”

方丈滿臉尷尬,目光閃躲,低頭不語。

孟拿突然拂衣而起,深深一拜,正色道:“請大師放心,孟拿自知時日無多,絕不會亂說話。還請大師看在我母親的麵子上,在我死後一把火燒個幹淨,把骨灰撒在這院子的桃樹下。”

方丈終於釋然,雙手合十,長念一聲“阿彌陀佛”,張了張嘴,卻無言以對。

孟拿說了這麽許多話,似乎極其困乏,哈欠打到一半,身體便軟軟往下滑,方丈作勢要把掌心對住他心脈,他輕輕推開,半閉著眼睛強笑道:“大師,你的內力來之不易,別浪費在將死之人身上,能活到今天,特別能遇上孟勞,我已經很滿足。”

他眼中的光芒漸漸散失,聲音近乎囈語,“我不行了,我隻希望……死的時候……孟勞看不到……他會受不了的……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