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院裏走馬觀花,竟也磨蹭到傍晚才回來,把背上的椅子往院子裏一放,孟勞這才發現那懶家夥的頭又垂了下來,他又好氣又好笑,一巴掌招呼過去,立刻又悔恨交加,連忙把他解下來抱在躺椅上,開始準備晚飯。
孟拿正在迷糊,幾乎一下子被他打懵過去,恨得牙根發癢,想起今天他的悉心照顧,生生把這口氣咽下,搖晃著起身,從房間抓了瓶藥出來,又搖晃著走進廚房。
灶上掛著一盞油燈,燈火如豆,把孟勞的臉染得黑裏透紅,還帶著熒熒光亮,孟勞正蹲著滿頭大汗地洗菜,聽到腳步聲,頭也沒抬,大手一揮道:“一邊呆著,馬上就有飯吃了!”
孟拿嘿嘿一笑,就勢蹲在他身邊,把他的手從盆子裏抓出來,往自己身上擦了擦,掏出藥抹了上去,還惡意地對著傷口吹仙氣,一邊眼角斜飛,觀賞麵前那人目瞪口呆的美景。
“還痛不痛?”見孟勞還沒反應,他隻好先開口。
孟勞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脖子都開始泛紅。
他是指望不上了,孟拿輕輕歎了口氣,認命地接替他的工作。他的手才沾到水,孟勞哎呀一聲,一把撈了上來,就著微弱的燈光,湊到麵前細細地看,越看越喜歡,伸出手一比,自己的手足足有他的兩個大,憐惜之心頓起,當即起身,拎小雞一般把他拎起,用最溫柔的方式在他頭上拍了一記,樂嗬嗬道:“別鬧!”
話音未落,他隨手一扔,孟拿輕飄飄飛出門,重重落在地上。
慘叫過後,孟拿咆哮聲頓起,“呆子,我是想幫忙,你這個混蛋,簡直不知好歹!”
孟勞滿臉迷茫笑容,利索地把翠綠的青菜洗成醃菜。
捂著摔成兩半的屁股哼哼唧唧坐下來,孟拿自然沒什麽好臉色,反倒是始作俑者絲毫不覺,一邊吃一邊傻笑,想到得意處,竟撲哧一聲,飯粒噴得滿桌都是。
這叫人怎麽吃嘛!孟拿把筷子用力往桌上一拍,孟勞終於清醒過來,見他眉毛倒豎,狹長的眼睛怎麽瞪都是含情脈脈的樣子,心頭真比喝了蜜還甜,不禁開始憧憬和這溫柔美人以後的幸福生活,樂得嘴巴幾乎掛到耳根。
打不過,罵不過,瞪他也沒反應,孟拿頓時有些泄氣,揪著他衣襟吼,因為底氣不足,吼聲竟有些委委屈屈的意味。
“你說,為什麽剛才把我扔出來,我差點摔死知不知道!屁股摔得好疼啊!”
最後那一句,因為看到那瞪大的眼睛,孟拿底氣全無,已經成了撒嬌的口氣。
孟勞恍然大悟,他生氣原來是為了這個,自己果然又做錯事了,他不是自己那幫皮厚的學生,怎麽經得起摔。他腦子一熱,隻想趕快補救,撈起他放在膝上,順手就把他的褲子扯了下來,一邊用最輕柔的手法按摩,一邊學他的樣子吹仙氣。
孟拿哭爹叫娘,滿頭冷汗,見沒有反應,隻得一口咬住自己的衣袖,惟恨爹娘給自己生了兩半屁股。
月往日來,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孟拿就在一片混沌中被孟勞背到書院,一路上學生和夫子全都側目而視,不過已不再驚訝,皆掩麵竊笑,有幾個膽子大的還衝兩人打起招呼,孟勞雖有些不習慣,到底還是慢下腳步,以靦腆的笑容應對。
更衣沐浴,隆重拜祭過孔子後,學生在大講堂集合,對所有夫子一一行禮,可憐的孟拿身子和眼皮同樣撐不住,眼看要鬧笑話,孟勞急中生智,大手一撈,把他提到身前,橫攬著他從後門離開。山長和方丈不約而同低頭,裝作沒看見。
夫子都在藏書樓的前坪備課休息,山長的安排用心良苦,藏書樓背靠山脊而建,環境清幽,前麵是一道道長廊,寶頂飛簷,朱紅色的明柱上人物花鳥飛禽走獸,無不栩栩如生,長廊上設著許多案幾,筆墨紙硯齊全。在這裏,夫子們既可以隨時進行學術交流,進行熱烈討論,而且舉頭便是嶙峋怪石,目光所及,青山悠悠,飛瀑如白練,當天而掛,人如同在雲海裏遊弋漂浮。
走進長廊,在孟勞背上的孟拿似乎聽到隱隱的水聲,眼睛微微睜開,見到遠處那雲海中的飛瀑,不禁失聲叫道:“好美!”孟勞有些得意,把椅子放下,指著擺得整整齊齊的案幾問:“阿懶,你想坐哪裏?”
孟拿當然多走一步都不肯,撲到最近的案幾上,撐著頭看向遠方,笑得迷茫。孟勞把椅子收到廊柱後,學著他的樣子撐著頭遠眺。到底是在山裏長大,他才看兩眼就覺得無趣,覺得他那笑容煞是好看,鬼使神差捉過他的臉,想好好瞧個夠,孟拿哈哈大笑,揪著他的臉皮,用力向兩邊扯,孟勞不甘示弱,隻輕輕一撥,孟拿就化身蝴蝶,飛出長廊,重重掉在一片迎春花上。
孟勞嚇得麵無血色,飛撲過去,小心翼翼把他抱起來,孟拿揪著他的臉,惡狠狠道:“下次不準對我動手!”
孟勞見他還能吼人,笑得滿臉燦爛花朵,回到案幾前,他四處瞧了瞧,三下五除二把他腰帶扯下來,把他捆在背上,孟拿反正拉扯不過,翻翻白眼,聽天由命。孟勞狂奔進藏書樓,以非人的速度帶他上上下下繞了一圈,回頭道:“看完了?”
可憐孟拿眼前全是星星,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孟勞帶他參觀藏書樓的目的達到,到庫房抱了套被褥出來,往那案幾前一鋪,把他解下放了上去,摸摸他的頭,嘿嘿笑道:“我去廚房下麵給你吃,你先休息。”
眼前無數個星星都在歡呼,孟拿頭一歪,昏睡過去。
夫子們陸續回來,見地上這麽早就橫了個人,驚詫不已。原來這被褥是夫子中午小憩時所用,呂鴻蒙雖然開明,定的規矩並不少,晨起鍛煉身體晚點卯,不得賭博喝酒,不得在山裏亂走,下堂後一定要回藏書樓,藏書樓的書籍文具任夫子取用,好茶好菜任點。
他監督甚嚴,如違反規定超過三次,學生一概開除,夫子也是一視同仁,一概辭退。若被懸空書院趕出去,其他書院大多拒之門外,大家的前途盡毀,是以書院開辦至今,敢以身試法的少之又少。
孟勞端著麵回來,見眾人圍著孟拿指指戳戳,大吼一聲,“滾開!”腳步如風而來,把麵放在案幾上,輕手輕腳把他從被子裏捉了出來。
那聲大吼把孟拿震得耳膜幾乎爆裂,他環顧一周,發現大家紛紛閃避,皆麵有慍色,心頭一緊,抓住他的衣襟,深吸一口氣,從丹田裏發出一聲怒吼,“你吼什麽,還不快給大家道歉!”
眾人愕然不已,孟勞冷哼一聲,把麵端到他眼前,甕聲甕氣道:“別鬧,快吃!”
啪地一聲,孟拿一掌把麵打飛,孟勞保持著那端碗的姿勢,目色漸漸發紅,孟拿一不做二不休,把衣襟一扯,露出白晃晃的脖子,盯著他的眼睛,冷冷道:“打啊,我等著!”
孟勞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臉憋得發紫。眾人大氣也不敢出,遠處兩個夫子回頭狂奔,趕著去搬救兵。孟拿歎了口氣,捉過他的拳頭一個個指頭掰開,用哄孩子般的輕柔語氣道:“別氣了,是我不對,晚上回去你把我扔水缸裏成不成?”
孟勞哼了一聲,怔怔看著他的手,到底還是貪戀他的溫柔,舍不得把手抽出來。那是他見過最漂亮的手,白皙柔軟,一個繭子都無,手指細長,如剛撥開的筍尖尖,手掌幾乎隻有他的一半大,那冰涼的觸感,在他心中牽出千萬縷柔情。
他心口如堵上一塊大石,突然有些後怕,如果剛才沒有克製住自己的怒氣,他一拳頭下去,後果不堪設想。他驚恐難安,有種砍下自己雙手的衝動,害怕因為這雙手悔恨終生!
孟拿見他沉默不語,拍拍的他的手背,徑直走到眾人麵前,深深作了個長揖,滿臉淒然道:“各位夫子,孟拿身染重疾,平時精神有些不濟,有行為不當之處,還請各位多多擔待!”
其實不用他說,看他一臉蒼白和羸弱的身體,再無知的人也看得出來。夫子們紛紛回禮,連道“保重”之類的話,卻見後麵那閻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孟拿身邊,昂著頭掃視一番,猛地鞠躬三次,悶悶道:“剛才對不住!”
眾人眼珠子掉落一地,還是教書學的錢老夫子微笑著應了一聲,“孟教習多禮了!”這才把沉悶的氣氛衝走。等方丈和呂鴻蒙氣喘籲籲趕來,見到的就是眾夫子圍坐一團,言笑晏晏的場麵,而混亂的始作俑者,從不出現在這裏的孟勞,正抓著孟拿的手左看右看,神情如好奇的孩童,時而蹙眉,時而微笑,時而偷窺手的主人幾眼,時而把手放在掌心,一根根指頭,一條條紋路比較。
兩人遙遙看著,相視而笑。
教書學的除了孟拿還有四位夫子,錢老夫子把他的課安排在上午和下午的最後,每天兩堂,教的也是已有很好基礎的學生。錢老夫子書畫皆精,以工筆重彩畫聞名,曾是宮廷的禦用畫師,作品內容以人物花鳥為主,工整細致,漂亮明麗,其畫作被各地富豪顯貴推崇,有千金難買之稱。
孟拿雖然一派淡定,初次教學,還是心中忐忑,叫孟勞泡一壺濃茶,抖擻精神,從研究學生的畫作入手,在心中理清授課方向。錢老夫子早早回來,自己拿著個杯子湊到他麵前,孟拿連忙為他倒滿,錢老夫子撚須頷首道:“孟夫子,《太平圖》的第一卷,為何人藏山中,山隱霧裏?”
孟拿笑道:“古人有‘天人合一’之說,人與天地萬物原本相通,山水有靈,更有情,情意綿綿之時,人已自忘,已如微塵。”
錢老夫子放下茶杯,把那疊畫作拿到眼前,沉吟道:“那第二卷為何積墨渾厚,筆縱飛舞,墨雨如切?”
“太平山千裏崇山峻嶺,如同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隻有刀光劍影,鐵馬金戈,才能酣暢淋漓,不枉此生!”
“好一個英雄豪傑!”錢老夫子雙手微震,朗聲道,“那第三卷時,畫者是否豪情頓失,鬥誌全喪?”
孟拿眸中光芒頓黯,遠眺著飄忽而過的雲霧,苦笑道:“幽徑茅屋,灌木疊翠,山中人家載歌載舞歡慶豐收,畫者畫完,擲筆大笑,拂袖而去。他以為能取悅居高位者,讓其能因惜才而手下留情,卻忘了法不容情,自己倒成了眾人的笑柄!”
錢老夫子目光一閃,不聲不響撕起學生的畫作,孟拿冷眼看著,也不去勸阻,幽幽道:“匠氣有餘,真性情不足,全部都是沉悶呆板,毫無內容,撕了也好!”
錢老夫子撕得更快,把碎屑扔進花叢,拍拍手道:“孟夫子可有主意?”
孟拿欠身一禮,含笑道:“多謝老前輩指教!孟拿已成竹在胸!”
錢老夫子長身而起,哈哈大笑,“孺子可教也!”
走進學齋,孟拿環視一圈,把滿腹不安強壓下來。堂下規規矩矩坐著十多個白衣少年,一個個唇紅齒白,風神俊朗,要是在三年前,他一定愛之甚篤,早和他們打成一片,那個熱情滿溢的年紀,本是鮮衣怒馬,肆意張揚,睥睨天下,卻上演了一場如此荒謬的鬧劇,終結了他所有的夢想,還有幸福。
他把錢老夫子殷殷囑咐的開場白撇開,徑直走到那有兩麵之緣的少年麵前,粲然一笑道:“借你外裳一用!”
少年眼中本來滿是期待,聽他此話,臉上瞬間變成染坊,咬牙切齒道:“要我衣服做什麽?”
孟拿眼角幾欲飛進鬢旁,懶洋洋道:“借不借?”
少年瞪了他一眼,不情不願地把白衣脫下來,大庭廣眾下脫衣,他頗有些不自在,臉色愈發陰沉。孟拿把外裳拎起走到前麵,展開掛在牆上,抓起狼毫,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點到外裳的正中,勾勒出一葉扁舟和一個老翁垂釣的模樣,在旁邊淡淡描上幾筆水紋,最後一筆落下,他微微一笑,毫不留戀地擲筆,長袖一揮,斜坐在椅上喝起茶來。
眾人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在那外裳和他之間來回打量,隻有那少年怒火衝天,臉漲得通紅,死死地瞪著他,似乎要在他身上盯出個洞來。
良久,孟拿仍未得到任何反應,輕歎一聲,長身而起,負手看著窗外的一樹灼灼桃紅,念道:“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晝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他的聲音無比蒼涼,仿佛能把人從山崖推落,下麵寒潭碧波,水光迷離。
當他念出第一句,那少年臉上憤怒之色盡退,念出第二句,少年眼中光芒驟長,當他念出第三句,少年已霍地起身,念到第四句,少年臉色好似雨後初晴,陽光如新。
眾人齊齊往那外裳看去,當腦中有詩,那果然就不是簡單的幾點墨跡,孟拿回頭看著眾人微蹙的眉,悄然一笑,往旁邊的案幾上一撲,意識漸漸模糊。
那少年凝視一陣,扭頭一看,夫子趴在桌上,已然和周公下棋去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出去找到在石凳上睡得正香的樂樂,擰了耳朵把他弄醒,嘿嘿笑道:“快去給我取件外裳,順便叫孟教習來接人!”
樂樂拔腿就跑,連答應一聲都忘了。
孟勞一直沒歇著,從藏書樓出來,他安排好教習的僧人,帶著大虎小虎在書院仔細巡查一圈,巡查主要是怕書院裏藏著毒蟲,山中毒蟲猛獸多,雖有院牆阻擋,到底防不勝防。把草叢樹木屋角石隙一一看過,兩隻狗趕緊到廚房報到,孟勞馬不停蹄回到家,做好簡單的飯菜,用食盒裝好放在背簍,急匆匆地背上書院。
走到半路,樂樂氣喘籲籲迎麵跑來,拍著胸口道:“公子要你去接孟夫子!”
孟勞還當他出了什麽事,急得腦子轟隆作響,二話不說就衝了上去。那間學齋大門緊閉,靜得可以聽到山間鳥鳴,與其他學齋的書聲朗朗截然不同。孟勞以猛虎下山之勢撲去,用身體把門撞開,抓起講台上趴著的人拚命搖晃,大吼道:“你怎麽啦?阿懶,快醒醒……”
大家哄堂大笑,孟勞已顧不上生氣,扳過他的臉一寸寸檢查,孟拿終於睜開眼睛,有氣無力道:“笨蛋,剛才被你搖暈了!”
孟勞嘿嘿直笑,捉過他的手,把滿頭冷汗熱汗全部擦在他手上,眾目睽睽,孟拿被男人這樣抱著,到底有些不好意思,麵上一熱,冷著臉道:“出去等我!”
孟勞似乎被澆了瓢冷水,氣呼呼地掉頭就走,孟拿笑眯眯叫了聲,“別忘了修門!”
孟勞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門,尷尬地摸摸腦袋,嗖地一聲就跑沒影了。
在藏書樓頂的觀雲軒吃過飯,孟拿表現出難得的熱情,把碗筷一推就到處轉。有了朝廷的鼎力支持,藏書樓的藏書之豐令人咋舌,他在一個夫子的指引下來到珍藏字畫的煙雨閣,找到不少古今名家名作,小小的煙雨閣記錄了書畫從古至今的發展史,其中的代表作品幾乎全部囊括,《太平圖》這裏竟也有一副高手描摹之作,除了落筆間匠氣頗重,那種逼真程度讓他歎為觀止。
不知不覺,孟勞來到他身後,指著牆上的《太平圖》第二卷笑道:“我喜歡它!”
“為什麽?”孟拿心裏一動。
“我也不知道,它讓我覺得很興奮,男人就當如此,保家衛國,在戰場上真刀真槍地廝殺,或者縱橫江湖,快意恩仇,才不枉此生!”
他的眸中有難以忽視的璀璨光芒,耀得孟拿幾乎睜不開眼睛,他的麵容生氣勃勃,是孟拿從未曾見過的模樣,堅毅、強勢、百折不撓、無堅不催。
仿佛有千萬根針刺在他心裏,他強忍著胸口排山倒海的痛,輕柔道:“你是否已計劃好自己的前途?”
孟勞赧然道:“原來你也知道,我想參加武舉考試。山長和方丈也說過,我身材比人強壯,言語和相貌勉強過關,長垛、騎射、翹關(舉重)這些簡直易如反掌,我一定能考中,一定能當大將軍!”
“大將軍……”孟拿喃喃自語,卻不知道想說什麽,又能說什麽。《太平圖》上千裏崇山峻嶺似乎在恥笑他,他也曾狂妄地奮筆疾書“醉臥沙場君莫笑”,也曾立誌以筆勾畫萬仞雄奇關山,也曾彈起箜篌,高唱“君不見,走馬川,平沙茫茫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亂石走……”
那些被生生扼殺的豪情,帶著血腥的味道漫天而來,他似乎站在懸崖的邊緣,隻要一步,便能粉身碎骨。他茫然地伸手,想要抓住些支撐的東西,孟勞沒有讓他失望,下意識地把他的手抓住,拖入懷裏,以盟誓般的鄭重道:“阿懶,不管我以後做什麽,你都跟我一起好不好,你身體不好,又沒有親人,我實在不放心你!”
“呆子!”孟拿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也許他沒實現的願望,孟勞可以做到,他心中某個計劃慢慢形成,摸摸他脖子,壞壞地笑著,踮起腳尖咬了下去。
他咬得並不痛,可是讓人又酥又麻,渾身難受,孟勞完全沒了脾氣,見他踮起的腳有些抖,扣著他的腰把他提了上來,拍拍他的背嘟噥道:“你是不是屬狗的,怎麽喜歡咬人?”
“你不喜歡!”孟拿哼了一聲。
孟勞麵有苦色,在心裏歎了口氣,以尷尬的姿勢帶著他出來,孟拿連忙收口,雙手做支撐,趴在他肩膀看著夫子們微笑。眾人看著兩人怪異的動作,暗暗好笑,目送兩人回到座位,繼續喝茶聊天。
孟勞把被褥整理好,把他一股腦塞了進去,見裏麵沒動靜,嚇得趕緊把他的頭扒拉出來,才發現他又開始迷糊,又好氣又好笑,又抓了他一隻手來研究,一邊聽大家談古論今,聽到精彩處,還興致勃勃插上幾句。大家紛紛側目而視,驚奇於他的博學廣聞,原來看外表果然作不得數,他並不是靠一身蠻力吃飯,對世事一無所知。
下午是教習武術的時間,孟拿從藏書樓裏找了一本《李衛公問對》揣在懷裏,假托想鍛煉身體,對錢老夫子告了假,優哉遊哉來到教習場。孟勞正教大家射箭,上身脫得剩件對襟小褂,渾身熱氣蒸騰。他拉滿了弓對準靶心,下盤如墜,腰挺得筆直,手臂上肌肉高高鼓起,眉目之間英氣逼人。
孟拿遠遠停下腳步,越看越歡喜,隻聽錚地一聲,箭離弦而發,隻一眨眼的工夫就在靶心搖晃,孟勞連發三矢,皆正中紅心,絲毫無差。孟拿暗暗叫好,更堅定了決心,找了塊大石坐下,把目光轉向雲霧嫋繞的綿綿蒼山,思緒不知不覺飄遠。
孟勞做過示範,要學生輪流上來練習,一一糾正他們的動作,樂樂正在旁邊心不在焉地跟一個僧人比劃,遠遠瞧見樹下的孟拿,蹦跳著跑過來叫住孟勞,朝他的方向指了指。孟勞喜上眉梢,交代一聲就直衝過去,在他旁邊坐下來,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嘿嘿笑道:“阿懶,懸空山漂亮的地方多的是,有空我背你上山瞧瞧。”
孟拿頭一歪,靠在身邊那強勁的肩膀,捉過他的大手,細細描過他深淺的掌紋,孟勞吃吃直笑,“別鬧,我還有事,你在這裏乖乖呆著,我要人送些茶水來。”
孟拿斜了他一眼,眼角一勾,把個含嗔帶怒的眼神發揮到了極至,孟勞隻覺得自己心漏跳了幾拍,耳根又熱起來,囁嚅道:“你這樣不行的,書院紀律嚴明,你不能老混日子……”
從這個角度看去,孟拿把他胸膛不平靜的起伏盡收眼底,微微一笑,雙手虔誠地捧著他的手,把臉湊上去輕輕摩挲著,旁邊這強壯的身體果然震了震,僵硬得似與大石連成一體,孟拿雀躍不已,在那寬厚的手掌裏閉上眼睛,輕聲道:“呆會送我去學齋,我累壞了!”
眼睜睜看著他抱著自己手臂睡去,孟勞歎了又歎,把他移到背上,用腰帶捆好。一回到校場,樂樂笑嗬嗬迎了上來,“孟教習,夫子還真厲害,這一天隨隨便便就睡過去了。”
孟勞找個避風幹燥的地方把他放下,用自己的衣服把他包得嚴嚴實實,趕緊回去教學生射箭。
樂樂趴在他身邊左看右看,自言自語道:“真是奇怪,他還這麽年輕,沒可能這麽能睡的!”他捉住他的手腕把了會脈,苦惱地抓抓腦袋,“這是什麽奇怪的脈象,怎麽會若有若無,軟綿綿的毫無力氣?
他比著手指頭算,“麵色恍白,身體瘦弱,是典型的虛證,這個睡法,應是心腎陽衰,虛證就該進補,可到底怎麽補呢?”他有些喪氣,喃喃道:“早知道就好好跟爺爺學醫,現在救人都救不了,好沒用!”
他戳戳孟拿的胸膛,蹙眉道:“夫子,你可別真的睡死啊,閻王好不容易變好,你死了我們可就慘了!”
“呸呸呸!”他連啐自己幾口,“烏鴉嘴,這麽漂亮的人怎麽會死呢!”
他趴在他身邊仔細瞧著他的眉眼,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聽爺爺說墨國皇宮有種奇毒,可以讓人昏昏欲睡,越睡時間越長,最後……”他已不敢再想下去,又把了回脈,正要扒開他衣服察看,孟勞把他拎起來丟到一旁,橫了他一眼,把孟拿輕手輕腳裹好。
樂樂摔得半天都起不來,慘叫道:“我是在給他看病,好心沒好報!”
孟勞哼了一聲,“昨天我請大夫看過,說他身體太虛,多多進補就好!”
樂樂不屑地撇撇嘴,“才怪!說不定是中毒呢,我聽爺爺說有種奇毒能讓人漸漸睡死,他現在一天清醒的時候已經不多,隻怕再過幾個月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孟勞心神俱碎,猛撲過來,老鷹抓小雞一般把他提到手上,惡狠狠道:“你說真的?”
有關閻王的恐怖回憶全部湧了上來,樂樂嚇得嗚咽起來,“我不知道,你得問我爺爺……”
“你爺爺在哪?”孟勞眼睛暴凸,有如惡鬼。
樂樂哇哇大哭,“我也不知道,我爺爺雲遊四海去了。”
“孟勞,放開他!”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孟勞把手一鬆,怔怔看著他的眼睛,眸中無數種情緒明滅著,最後似乎要燒灼起來。
“到底怎麽回事?”他猶豫著伸手,輕輕摸著他的臉,聲音因為壓抑太多的驚濤駭浪而微微顫抖,“你說清楚,我一定會幫你!”
“呆子!”孟拿輕笑,“你別擔心,我是中毒沒錯,可我吃過解藥,隻是現在餘毒未清,你每天多弄些好吃的,我一定很快會好!”
孟勞猶疑地看著他,被他滿臉的真誠笑容鼓惑,慢悠悠吐了口長氣,卻覺得心頭空空蕩蕩,如有人一點一滴地把血擠幹。
他低頭默默走開,樂樂看著他瞬間佝僂的背影,輕聲道:“你為何騙他?”
孟拿懶洋洋地向他招招手,樂樂乖乖地走過來,孟拿給他一個爆栗,“你難道想被他嚇死?”
樂樂摸摸腦門,突然撲到他懷裏,哽咽道:“夫子,你不要死,我叫爺爺來救你!”
孟拿輕輕拍著他的背,笑得眼中水光閃閃,“樂樂,別著急,我真的吃了一半解藥,還能管你一年半載,你最好皮繃緊點,不要調皮,小心我要孟勞收拾你!”
樂樂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轉了轉,癟著嘴惱恨地瞥他一眼,又鑽進他懷裏嗅來嗅去,嘖嘖稱歎,“夫子身上真香……”
話沒說完,後麵冒出一隻大手把他衣領一提,遠遠扔到花叢裏,孟勞背著椅子回來,把衣服一層層折好墊在椅上,把他往椅上一放,甕聲甕氣道:“以後別亂跑,想去哪裏先跟我說,每天上堂下堂我都去接送!”
孟拿笑容迷離,斜斜抱著椅背,在他寬闊的背上一遍一遍地寫著字,孟勞反手摸摸他的頭,輕柔道:“別鬧,坐好!”
孟拿拽住他的手,又把臉藏進他的手掌,輕笑道:“我剛才寫什麽?”
孟勞耳根紅得發亮,猛地把手縮了回來,“兩個大男人,說那個幹什麽,你放心,反正我不會丟下你!”
孟拿隻覺一口鬱悶之氣堵到喉頭,一拳砸了過去,隻可惜他那軟綿綿的拳頭如同給他撓癢癢,孟勞回頭瞥他一眼,咧嘴大笑,在山間小路上禦風疾奔。
笑聲和慘叫聲隨風遠逝,在山穀裏回蕩著,如同嘹亮悠長的樵歌,最落寞處,總有千山萬樹喝彩,最淒苦時,卻見人間最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