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懸空山,位於京城到江南的必經之地,地勢險要,背臨懸崖絕壁,山峰巍峨,綿延百裏。

山中四季如春,雲霧環繞,鳥鳴啾啾山澗潺潺,有無數處幽深碧潭。山中最著名的要算香

溪和青龍潭。此時正是桃李競放的時節,懸空寺內外的千株桃花爭相吐妍,把個懸空寺和旁邊的懸空書院裝扮得煥然一新,桃花百裏飄香,連同空氣中清新的樹木芬芳,遊人一入其中,皆是流連忘返,陶醉不知歸路。香溪中落花逐水,花瓣載浮載沉,遠遠看去,整條流水如染桃紅,加上溪邊的碧草青苔,綠樹參天,山頂林間的雲霧蒸騰,蓬萊也不過如此。

翡翠王朝著名的佛門勝地懸空寺就深藏於蒼山密林之間,香溪在寺前從容流過,近來與懸空寺同樣聞名遐邇的懸空書院與寺院比鄰而居,相得益彰。

禪院鍾聲嫋嫋,頌經聲餘音不絕,仿佛使天地萬物都安靜下來。吱呀一聲,那紅漆大門開了,白眉白須的方丈一戒大師親自送客出來,神態極其殷切,客人二十歲上下,生得唇紅齒白,麵如冠玉,最特別的是一雙細長的桃花眼,笑起來眼角微微向上挑,如帶春風。美中不足,他身體略顯單薄,那寬大的青色棉袍在他身上顯得十分突兀,襯得他瘦削的臉蒼白憔悴,一派滄桑。

即使在禪院交代再三,方丈似乎仍不放心,殷殷叮囑:“孟拿,你母親既已把你托付給我,我就算你的長輩,要對你負責!你聽我的安排,在這裏安心教書,不要調皮,不要再到外麵流浪。你瞧瞧這兩年你把自己弄成什麽樣子,你母親九泉之下怎能安心!”

孟拿滿臉慘淡笑容,唯唯諾諾應下,躬身拜道:“大師,孟拿孑然一身而來,勞煩您為我打點一切,孟拿千恩萬謝都難以表達感激之情,怎麽能讓大師枉費心力。大師,以後有不到之處還請隨時指點,孟拿一定以懸空山為家,終此一生!”

看著那仿佛看透一切的蒼涼笑容,方丈目光凝重,眉毛微顫,輕歎道:“孩子,你沿著左邊的小路到懸空書院去,我已命人收拾了一間屋子給你,希望你能住得習慣。書院裏有大廚房,打鍾時到廚房端飯菜回去吃就是,至於其他,書院除了自帶小廝伺候的幾個,夫子學生皆是自食其力,如果你實在不會做,我也可以先找人教教你。”

孟拿心頭一酸,眼中水汽頓起,忙不迭搖頭:“大師,不用了,晚輩能夠應付!”

方丈撚須頷首道:“那我就放心了,你先去吧,有事盡管開口,過兩天孩子們就要回來了,你趕緊熟悉一下環境。”

跟方丈告辭上路,孟拿沿著一路桃紅而上,看到那清可見底的青龍潭,眼睛一亮,往潭邊一塊大石上一躺,閉目打起盹來。

“喂,起來!”仿佛晴空一聲霹靂,孟拿猛地驚醒,正對上一張寬闊的臉,那人渾身如塗了漆,黑得耀眼,雙目有如銅鈴,不怒自威,讓人心裏發寒,最可怕的是他左臉一道長長的疤痕,把本來的濃眉大眼高鼻組成的英偉形象破壞殆盡,如果不是天邊彩霞燦爛,孟拿真以為自己遇到了山中的鬼煞。

那人見孟拿有些瑟縮,眸中閃過一絲黯然,退出兩步,冷冷道:“這裏是睡覺的地方嗎,還不快走,我等了你好久了!”

孟拿看清他的身形,幾乎一口氣憋暈過去,隻道那人的侍衛已是巨人,沒想到真正的巨人藏在這深山之中,他見那人眉間霜氣凝結,頓時醒悟過來,賠笑道:“在下孟拿,請問兄台如何稱呼?”

那人甩手就走,那洪鍾般的聲音在山中回蕩:“我叫孟勞,勤勞的勞,你最好趕快跟我回去,晚上山裏毒蟲野獸多,還有,你少跟我來文縐縐那套,小心我聽得煩了一拳砸死你!”

孟拿目瞪口呆,提起腳步就追,孟勞走得飛快,他哪裏追得上,跑得氣喘籲籲還隻能捕捉到他模糊的背影。上山的路有些陡,孟勞如履平地,輕輕鬆鬆上到半山腰,在懸空書院的大匾下站定,抱胸遙望著西天的霞光,仍是一臉寒霜。

良久,孟拿踉踉蹌蹌跟了上來,見他鄙夷的目光,心裏一股無名之火衝出,暗罵一聲“蠻子”,調整呼吸,挺直了胸膛,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

孟勞眉頭一擰,三步並作兩步越過他,循著左邊一條小路走入密林之中。這裏坡勢較緩,經過一片花開妖嬈的桃林,前方豁然開朗,一片整齊的屋舍依山而立,遙遙望去,整片建築顯得巍峨雄偉。遠處,白頭的天柱峰恍如羞答答的新娘,在雲霧中若隱若現。屋舍邊是大片竹林,竹子粗壯如擎天的柱,把這裏層層遮掩,從蒼翠欲滴的竹林間,桃紅梨白隱約露出嬌羞的笑臉,香溪水聲如泣如訴,催響清歌萬首,讓人茫然若失。

走進竹林的小徑,孟勞徑直推開第一座院落的柴門,中間小院用青磚鋪成地麵,左邊栽著一棵高大的桃樹,現在正是滿樹桃花,桃花的一個大枝椏已伸到院外,桃花比外邊所見略紅,花瓣落了滿園,如一層紅紅白白的地毯,院牆角落裏放著一個大水缸,缸裏滿滿的水,映出天上一朵正優遊而過的白雲。正屋隻有三間房,旁邊搭著矮小的側屋,靠著牆角整齊地堆著些幹柴,從小小的側門出去是個低矮的茅廁,周圍全栽種著矮小的蘭花草。

孟拿走了一圈,立刻喜歡上這個幹淨整潔的地方,客廳裏就一桌兩凳,還有一把寬大的躺椅,椅子是用竹子編成,竹色仍青,似乎剛剛做好。他累得眼冒金星,二話不說,把躺椅拖了出來,放在那桃樹下,往上一縮又迷糊睡去。

孟勞還想為他介紹一下情況,在他屋裏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出來一看,氣得兩眼瞪得渾圓,一把抓起他大吼:“你這頭豬,到底睡夠沒有!”

孟拿嚇得渾身一個哆嗦,掄起拳頭就打,孟勞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橫眉怒目道:“敢跟我動手,你活膩了!”

孟拿隻覺得那隻手似已斷成兩截,心中憋著一口氣,緊咬住牙關,即使疼得冷汗直冒也不吭一聲,隻用目光化成刀子,一刀刀往他身上戳。孟勞見他沒有懼意,似乎有些疑惑,鬆開他的衣領,把他的手拿到麵前左瞧右看,孟拿哼了一聲,見他不動粗,也沒力氣理他,又蜷成一團開始迷糊。

“怎麽像根柴棍子!”孟勞攥著那細瘦的胳臂比來比去,自己的膀子都比他的腿粗,真不知道他怎麽活過來的,他研究完手臂,抬頭一看,孟拿竟又睡得口水直流,頓時哭笑不得,進屋子拿了床被子出來為他蓋上,看著他蒼白細嫩的臉,下意識地摸摸臉上的疤痕,輕歎一聲,端了盆水鑽進屋子打掃。

“別鬧我,讓我睡覺……”那人濕熱的吻落在他臉頰,讓他憎惡不已,卻無力掙逃,孟拿輕聲抗議,連眼睛都不願睜開,翻身繼續睡。

“大虎、小虎,不要調皮!”孟勞出來拿搬柴火,剛好看到兩隻大狗趴在孟拿身邊舔他,

又好氣又好笑,他家煙囪一冒煙,這兩隻狗肯定會來報到,真不知道書院那些夥夫是不是天天餓它們。

仿佛晴空一聲霹靂,孟拿猛地驚醒,渾身冷汗涔涔,剛才竟然又夢見他,難道他已在

自己身上打下烙印,讓他走到這一步還無法撇清。

他的驚恐不安裏,似乎帶著隱隱的絕望和不甘,孟勞有微微的心疼,聽口音他是京城人士,京城繁華熱鬧,美女如雲,他這個年紀正是風光的時候,實在沒可能來到這幽僻之所。而且,他看起來嬌生慣養,肯定出身不凡,落到今天這個田地,想必吃了不少苦頭,京城到這裏路途遙遠,聽空空大師說他不名一文,真不知他怎麽熬過來的。

孟拿還在發呆,大虎小虎見孟勞不理他,搖著尾巴回頭朝他撲來,用自己的方式表示歡迎。孟拿慘叫一聲,骨碌碌跌到地上,兩隻狗老實不客氣地撲了上去,按在爪下又是一頓好舔。

孟勞哈哈大笑,“大虎小虎,給我過來!”兩隻狗這才放過孟拿,撒著歡跑到他腳邊繞來繞去,孟勞蹲下去摸摸它們的頭,抱了一捆柴火進去,兩隻狗緊緊跟進廚房,很快叼著骨頭出來,以警惕的眼神看了坐在地上發呆的孟拿一眼,見他對骨頭沒有興趣,這才安心趴在廚房門口美滋滋地啃起來。

孟拿自認倒黴,抹抹臉上的口水,慢騰騰挪到水缸邊,舀了一勺出來洗臉,又慢騰騰挪到屋裏。客廳裏是簡單的方桌和板凳,連椅子和字畫都沒有,左邊那間門口還貼著已褪色的紅福字,他探頭進去一看,屋子裏隻有一床一櫃一桌一椅,家具上的紅漆斑駁,看起來都已年代久遠,卻收拾得特別幹淨,到處都一塵不染,床上的被子疊得工工整整,桌上的筆墨紙硯也擺得一絲不苟。

他深深呼吸,屋子裏充滿了桃花馥鬱的香,還隱隱帶著竹林清新的氣息,比起那深深庭院裏終年不斷的名貴熏香,這裏宛如蓬萊。

他突然愛上這個地方。

上下打量自己一眼,他打開櫃子,隨手拿出一件青色棉袍,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剝了個精光,也懶得再找中衣褲子,把棉袍一裹,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衣服大了許多,下擺已拖到地上。他把換下的衣服拎了出去,徑直走進廚房,也不理會那蠻子驚詫的眼神,把衣服統統塞進灶膛。

火光漸漸把衣服吞沒,恍惚間,他隻覺得自己也被火包圍,燃燒著,痛苦著,掙紮著,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全身焚滅,成為灰燼。

火,從來是一種儀式,自焚的鳳凰,能浴火而舞,能死而重生,他靜靜看著衣服消失在火中,臉上笑容淒然,卻燦爛得如山中漫天的桃花。

那一刻,孟勞握著鍋鏟呆若木雞,心中似乎有什麽正沉沉陷落。

孟拿慢慢踱出廚房,大虎小虎吃完骨頭,在他身邊繞來繞去,他微笑著,順手摸了摸一隻的頭,兩隻狗一向欺軟怕硬,見他示好,打蛇隨棍上,四隻狗爪全招呼到他身上,他全無防備,收勢不及,被撲得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孟勞眼疾手快,把他接到懷裏,擰著眉道:“吃飯了!”

孟勞仍然不明白剛才心中的失落是所為何來,下意識地想排斥那莫名的情緒,看在孟拿眼裏,他的一臉陰鬱如同重重砸在他頭頂,把他完全砸醒,且把剛才那不佳的記憶砸了出來,他瞪他一眼,掙開他的手臂,坐在高高的門檻上跟大虎小虎玩。

孟勞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似被人兜頭澆了一瓢冷水,悶悶地端了飯菜出來擺在飯桌上,也不去招呼他,自顧自坐下吃開了。大虎小虎興奮起來,在桌邊蹦來跳去,還站直了身子朝桌子上看,不過看來被孟勞教訓過,都不敢把爪子搭上桌。

看著兩個家夥猴急的樣子,孟拿哈哈大笑,肚子不由得咕咕叫喚起來,孟勞突然鬆了口氣,冷冷道:“笑什麽笑,還不來吃飯!”

再裝就不是孟拿了!孟拿笑嘻嘻地湊上去,雖然才兩素一葷的簡單菜式,幾乎隻是用油鹽炒熟,那顏色味道卻煞是喜人,他本來已經許久未吃過一頓安生飯,食指大動,很快就把一大碗飯吃了個底朝天,明明已吃飽,仍舍不得放筷子,拿個空碗眼巴巴地看著孟勞風卷殘雲般把剩下的吃了個精光。

吃這麽少,難怪像根竹竿!孟勞默默想著怎麽把他喂胖,一抬頭,見他捧著個碗眼睛直直的,那神情跟旁邊蹲著的兩隻狗實在如出一轍,心裏暗暗好笑,拿他手裏的碗筷去洗,因為他抓得死緊,第一次竟然沒從他手裏搶出來,那笑容再也憋不住,從眉梢眼角一層層漾開。

孟拿這才覺察出自己的失態,腦子裏轟得一聲,從脖子一直紅到耳根,他剛想叫囂兩句,心念一轉,這蠻子雖然態度不好,做家務還挺有一套,以後得好好巴結,自己說不定就能偷懶,坐享其成。要論哄人,孟拿說第二,絕對沒人敢認第一,要不他也沒辦法從京城大老遠混到懸空山來。

他那細長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就已是一臉笑容迷離的模樣,“孟勞兄弟,我們真是有緣,同姓就不說了,連名字都差不多,你要是不嫌棄,我們結拜如何?孟拿今年二十有二,不知道孟勞兄弟貴庚?”

孟勞頗有些意外,這麽多年,書院裏他算是第一個向他示好的,他隻覺得一股熱流從心底湧出,一股腦衝到頭頂,興奮得連說話都有些結巴:“我……快二十了。”

孟拿頗有些尷尬,還好剛才留了一手,沒叫孟大哥,這人長得這麽老成,沒想到比自己還小。可是,要他叫自己大哥隻怕他不肯,他要叫他弟弟光想就是一身雞皮疙瘩。

孟勞見他笑容慢慢退去,心頭一冷,默默把碗筷收好,兩隻狗連忙跟上,他進廚房端了一盆骨頭出來放在地上,把熬好的骨頭湯盛出一碗涼著。早上方丈派人來通知,他那空屋子裏要住進一個從京城來的夫子,他曾聽書院廚房的熊師傅說過,京城人最講究飲食,除了平時喜歡喝湯,煮麵煮餃子都是用特別熬的湯配,他特意下山買了幾塊大骨頭,肉剔下來炒菜,骨頭熬湯,明天早上還可以下麵給他吃。

要是能留住他該有多好,他以後就有伴了。

剛把碗洗好把洗澡水燒上,孟拿堵在廚房門口尷尬地笑:“孟兄弟,要你叫我大哥會不會委屈你,要不你隨便怎麽叫,別叫我大虎就行!”

原來他在為難這個,孟勞心頭千斤大石落了地,左思右想,拿著燒火棍在灶膛裏捅來捅去,終於笑出聲來,“孟……孟孟,行嗎?”

“不要啊!”孟拿慘叫一聲,把大虎小虎嚇得叼了骨頭就跑,孟勞摸摸頭,“那孟……孟子?”

孟拿瞠目結舌,如果沒有看錯,巨人臉上的表情,明明就可以稱為靦腆,不過,那一臉凶相配上這靦腆笑容著實怪異。他終於沒了脾氣,靠著門哀嚎一聲,“你叫我阿懶得了,我娘就這麽叫的。”

“阿懶……”孟勞在心中默念了許多遍,把燒火棍收了,試了試水溫,把水倒進隔壁小雜屋的大木桶裏,悶頭悶腦去拿了套新的衣褲和布帕出來,見他還在廚房裏杵著,對著那鍋香噴噴的骨頭湯流口水,那樣子越看越像大虎小虎,頓時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隨手把他拉進雜屋,手一伸就來為他解衣服。

“不!”孟拿嚇得大叫一聲,拚命掙脫開來,拔腿向外狂奔,孟勞氣急敗壞,猿臂一伸,拎小雞般把他拎了回來,毫不客氣地把他剝個精光扔進木桶裏,見他還要往外扒,揪住他頭發把他摁了下去。

難道自己還是逃不脫這種命運?孟拿隻恨自己是個睜眼瞎,這麽多年,漂亮的人大多不可信,還當麵相凶惡如他或許會有好心腸,沒想到重蹈覆轍,他隻覺得疲憊至極,再也懶得思考,懶得掙紮,昏沉沉地隨便他擺弄。

孟勞哪裏為別人洗過澡,他照著洗大虎小虎的樣子把他好一頓搓弄,洗得他幾乎全身脫了層皮才放手。把他撈上來的時候,他才發現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大虎小虎洗完會活蹦亂跳地自己抖幹淨水,他洗完簡直成了一灘稀泥,他無可奈何地脫下外衣包住他,已打虎歸來的架勢,把他往肩上一扛,邁著大步往他的屋裏走。

隻聽一聲巨響,孟拿的頭撞在門框,又一聲悶響,腳又撞到門,他疼得死去活來,連連哀喚,孟勞有些過意不去,把他從肩上抄下來,以手臂護住他的頭,這才把他有驚無險地送到床上。

孟拿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態,閉上眼睛等待著加諸身上的一切,那帶著青草香味的呼吸越來越近,他的心狂跳著,在那呼吸噴到臉上時,他的指甲已深深掐進手掌,疼到心上。

孟勞還以為他被撞暈了,湊近扒開他眼皮看了看,又探了探他的脈,發現脈象有些詭異,心頭一沉,把他囫圇塞進被子裏,把他濕漉漉的長發一把揪住,用自己的衣服擦幹。孟拿被他揪得頭皮發麻,在心中不停祈禱,但願這個蠻子手下留情,不要把自己折騰得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預料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他在等待中備受煎熬,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那蠻人正蹲在火盆邊全神貫注地生炭火,等炭火燒旺,他拍拍衣服起身,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走了。

等他離開,孟拿才發現自己住的並不是那家具陳舊簡單的房間,這屋裏的家具都是新漆的,床頂掛著紅瓔珞,長長的流蘇垂落下來,柔柔地拂著床頂上的戲水鴛鴦。被子也是新的,藍底青花的布麵雖然粗糙,被裏的棉胎十分蓬鬆厚重,縮在被子裏無比溫暖。他緊緊閉上眼睛,在心裏說,算了,別逃了,你還能活多久,難道想曝屍荒野,被野獸當成盤中餐。

很快,他又折回來,手裏端著一碗骨頭湯,孟拿連連哀歎,敢情這世上真沒有白吃的東西,把他喂飽,隻怕他的噩夢也要開始了。他把心一橫,躲過他揪頭發的魔爪,把送到嘴邊的湯喝了個精光。

熊師傅果然沒說錯,京城人就是講究些,孟勞心中暗暗歡喜,一巴掌下去,把他又按回

枕頭上,走出去時昂首挺胸,麵帶笑容,如得勝歸朝的將軍。

孟拿這會整張臉火辣辣地疼,牙一咬,硬生生把淚憋了回去。

院子裏響起一陣水聲,隨後是一陣重重的腳步聲,柴扉吱呀一聲關上的聲音,之後,客廳大門砰地關上,那重重的腳步聲漸漸逼到他床邊,而後,一隻厚厚繭子的大手撫在他額上,又用力一揪,把他的長發從枕頭上揪了下來,用一塊熱熱的東西墊住他的頭,把他的被角掖了掖,那腳步聲又緩緩遠去,消失在隔壁房間。

大概隻有母親在世時為自己掖過被角,孟拿心中微微發疼,火光中,那人赤裸的後背如高峭陡直的山峰,山峰上,晶瑩的露珠如血,如紅燭淚。

他腦中的弦一鬆,沉沉墜入黑甜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