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裏落塵動了動唇,隨即雙目染笑,那笑意卻令人乍寒。他安安靜靜,起身離榻,負著雙手背對著傾瑟,一字一句清傲無雙道:“好,很好。莫蘭卿,總有一日,你會哭著求我。”

百裏落塵走後,傾瑟愣愣地躺在榻上,顫抖著伸手撫上自己的唇,唇上還殘留著一股酒息,灼燙非凡。繼而,她又撫上自己的心口,大口大口呼吸著,反複來回許多次,手方才放上了自己的胸膛。

下一刻,她卻似感受到了什麽一般,害怕地將手縮了回去。

那裏,果真有心跳。傾瑟,感受到了心跳。

一聲一聲,一下一下,在她的心窩裏回蕩,手放在上麵,亦隨著有節奏地鼓動。

有好多年,她都不曾真真切切感受到心跳的聲音。她差點都忘記了,自己雖沒有心,但屈身的這具凡人身體有心。

會悸動,會疼痛。

整整一個多月,傾瑟都未再見到百裏落塵。百裏落塵搬出了她的園子,連帶著粉條也跟著走了,這偌大的園子裏,就隻剩下她與翠翠兩個人。

傾瑟不怎麽說話,翠翠在邊上伺候著也開始少言寡語。

東宮不久就要納側妃了,傾瑟還能如斯淡定,翠翠就是再沉得住氣,一舉一動中也透著幾分焦躁。實在是忍不住了,她就問傾瑟一句,要不要去太子殿下那裏看看?

傾瑟自然是懶得動身去的。她一直在想,這段日子百裏落塵不見她,倒也安分,他自己安安心心準備婚典就好,納個側妃與其圓房之後,就能如願生個孩子了。到時候登基不久,她就可以功成身退回仙界,與這人間再無瓜葛。

雖說這太子是君玖上神的曆劫之身,命格被傾瑟打亂,但傾瑟好歹也在凡間呆了這麽久,該幫的都盡心幫著,算是對得住君玖上神了。就算回仙界之後,君玖上神想找麻煩,也萬萬不可拿此事當說辭。

隻可惜,傾瑟將一切算得安安順順,可百裏落塵他壓根不是一個安順的主兒。

今日後半下午,傾瑟在園子裏半躺著,享受日日閑暇的時光。米線匆匆跑過來與傾瑟稟告,大事不好了。

傾瑟懶懶地睜開雙目,見米線難得往這邊跑一次,便問,何事?

米線心急如焚道:“殿下出宮了!”

“出宮了?”傾瑟挑了挑眉梢,自長椅上坐了起來。

米線往額頭上抹了一把汗,道:“殿下他出宮不讓奴才跟著,說是……說是在宮裏憋得慌,要去、要去花街柳巷尋勾欄院!”

傾瑟幽幽問:“是哪個告訴殿下外邊有勾欄院的?”

米線一臉嚴肅:“回娘娘,絕對不是奴才說的!是今日殿下早朝歸來後,一直念叨著勾欄院,然後他就去了!”

早朝?莫不是早朝又在查哪家官員去青樓了?

傾瑟捏了捏鼻梁,站起身來,往屋子裏踱去。

“娘娘……您就不管麽……”米線幽怨癟嘴。

“翠翠,給本宮弄套衣裳來,本宮要出宮。”

翠翠與米線對視了一眼,兩人皆是一臉興奮,娘娘總算願意搭理太子殿下了。她忙歡喜應了聲“是,娘娘!”

(二)

“娘娘……”翠翠看著傾瑟站在銅鏡前,目瞪口呆。

傾瑟著了一身墨綠長袍襯得身材頎長,頭發用銀白發冠束了起來,手執一把玉骨折扇,雙目半眯。原本一張眉眼似畫的少女臉蛋,經她如此一打扮,嫵媚中還真添了一兩分風流氣。

就跟街上那些貴家紈絝公子哥一般無二。

傾瑟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手中的那柄折扇,指尖一繞轉,折扇就跟著打了一個圈。一舉一動,看起來十足優雅倜儻。她收了折扇,吩咐米線去駕馬車,然後讓翠翠也跟著換了一身男人裝,這才悠悠往宮外去。

去到所謂的花街柳巷之後,夜幕將將落下,正是勾欄院開始張羅生意的時候。一條街走下來,倒是繁華得緊,光是在外麵走著,裏邊就時不時傳出女子的嬌聲軟語,難怪叫許多人流連忘返。

翠翠與米線跟著傾瑟,見傾瑟一派閑散的模樣,兩人早已嚇得不輕,直抹冷汗。若要是被人曉得他倆跟著太子妃娘娘來逛勾欄院,就是以死謝罪也難辭其咎。

“主子……您這是要去接子殿下麽……讓米線去罷,您讓米線去就好了……”眼見著傾瑟走到了整條街最繁華的勾欄院前停了下來,翠翠立馬上前去,細聲勸說。

米線直搗頭:“奴才去就行了!奴才去就行了!主子在外麵等著,奴才這就進去找人,很快就回來!”

說著也不等傾瑟點頭,米線便小跑著往那家勾欄院的大門進去。大門口頂著兩隻紅彤彤妖冶的燈籠,同時還站了兩個高大大魁梧的大漢。

大漢一下就將米線給攔下了,似看米線沒什麽來頭。能進這家勾欄院的人,大抵都來頭不小。

米線臉紅脖子粗了一陣,才梗著腮幫子道:“你們讓我進去,我要進去找我家主子!”翠翠在不遠處看得直搖頭歎息,米線就是米線,拿不出男子氣概來。他若是抬頭挺胸地進去,人家還會攔他?非得賊眉鼠眼畏畏縮縮地進去!不被抓才怪!

傾瑟收起手裏的折扇,扇骨兀自在手中敲了兩敲,對著那兩個大漢道:“讓他進去,去找本公子要找的人。”

倆大漢看向傾瑟,愣了一愣。還真莫說,大漢常年在魚龍混雜的地方過活,自然養得一雙識人的慧眼,一看便曉得傾瑟是位得罪不起的貴主兒。他倆手一鬆,霎時米線就跟個泥鰍似的滑溜了進去。

下一刻,傾瑟轉身就走。

翠翠不明所以:“主子您要上哪兒去?”

傾瑟邊走邊道:“且隨本公子去別家看看。”

翠翠一聽,急了:“主子您還想去別家逛逛?我們、我們還是在這裏等米線吧,他很快就會將殿下給帶出來了!”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

(三)

後來米線是在街尾一角的最後一家勾欄院門前找到傾瑟和翠翠的。傾瑟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而翠翠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因為她們麵前正圍了好些個大漢子,麵上皆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十分可怖,似隨時都有可能衝上來大打出手一般。

大門口處有兩名女子被人押著動彈不得。

勾欄院裏的打雜小婢企圖逃跑,亦或是將將被賣進勾欄院的良家婦女不願接客,在這條街上那是家常便飯,這類似的事情時有發生。

傾瑟緩緩踱了過去,眉頭挑了挑,隨即以手中之折扇抬起了其中一名女子的下巴,女子身著不大保守,但卻是生得明眸皓齒長相可觀。

遂本著神仙疼愛幼輩,尤其是疼愛長相可觀的凡人幼輩的優良原則,傾瑟直接與老鴇道:“這兩位小娘,本公子今夜包了。”

原本老鴇以為傾瑟是想要鬧事,不想她如是一說,霎時眉開眼笑,直道傾瑟是趕上了好時候,這兩位女子還未開·苞,今夜頭一回接客。

而急急趕來的米線和邊上的翠翠一聽,兩腿發軟。

傾瑟點點頭,似對那兩名女子越發的滿意,問:“多少錢?”

老鴇眼珠子一轉,伸出五個手指頭:“五十兩。”

傾瑟側眼一挑:“那加上賣身契呢?”兩名被押的女子聞言一愣,隨即皆抬頭看著傾瑟,眼底裏難掩流光。

老鴇繼而伸出一根手指頭:“一百兩。”

傾瑟展開手裏的折扇,悠然搖晃了起來,道:“翠翠,拿錢。”

……

“主子,我們沒帶錢……”

“咦竟沒帶錢麽?”傾瑟繼續悠然搖晃折扇。

老鴇麵皮一冷:“你敢玩兒老娘?”將將鬆懈的漢子在老鴇的眼神示意下,一個個又蓄勢待發起來,將傾瑟團團圍住。

米線嚇壞了,尖尖地叫了一聲:“你們大膽!”

傾瑟淡定地看了老鴇一眼,道:“本公子對你還不感興趣。”她抬手就將腰間的玉墜扯了下來,遞給翠翠,吩咐道,“翠翠給本公子去相府,唔就說這家勾欄院當街欺辱良家婦女逼良為娼淨幹些見不得人的下流事,讓莫蘭衍帶人來封了此家勾欄院。噢還有,讓他給本公子備一頂兩人轎,送過來。”

見翠翠拎著玉墜跑遠了,老鴇方才回過神來。見傾瑟那不急不緩的氣度,她心知這回是真惹上不該惹的人了,忙對著傾瑟連連道歉,還將那兩名女子放開,送到傾瑟麵前,道是今日搞活動,白送的,不要錢!

後來莫蘭衍人來了,轎子也來了,就是沒帶一幹官差過來。傾瑟也知曉他常年在這一帶混,該是混得相當熟。

莫蘭衍果真拉下了臉替老鴇說了兩句好話,此事才了。

傾瑟不過就是想看看莫蘭衍在她麵前拉下臉的模樣,就當是上回他對自己不敬的回禮。她將兩名女子弄上了轎,欲一起帶回宮。

米線稟告說,他去尋太子殿下時,宮裏來人傳了話,道是太子殿下已然回宮。他們興許是在半路上給錯過了。

遂最終也沒再多生事,傾瑟任由莫蘭衍護送回了東宮。

(四)

被傾瑟帶回宮的兩名女子,一個叫白桃,一個叫以亦,據說這是她倆在勾欄院裏邊被人叫的名字,傾瑟也就這麽將就著叫。

以亦和白桃是兩個幹淨女子,用傾瑟的話來說是長相可觀。她倆在勾欄院打雜了幾個年頭,不想勾欄院老鴇一心掉進了錢眼裏,見她倆身子長開了,便想了法子讓其接客。

傾瑟不是一般多事之人,隻是偶爾閑得無聊多事起來一般一般。原本她沒要求以亦和白桃硬隨自己回去,可人家姑娘念這份恩情硬要隨著一起回去,傾瑟也沒在半路上將姑娘撇下,反正東宮不缺一兩口閑糧。

隻是到了東宮之後以亦和白桃才曉得,救她們的翩翩貴公子哪裏是個公子,而是端端正正的東宮太子妃。

傾瑟專辟了一座園子給以亦和白桃居住,心想著她倆啥時候想出宮了,隨時出去皆可以。

而太子百裏落塵壓根兒不曉得東宮裏哪裏冒出來的以亦和白桃這兩號人物。他甚至都不曉得自己前腳出宮去勾欄院尋查貪官的賬目後,傾瑟後腳就跟著出了宮,還辦成紈絝公子的模樣大搖大擺地走在花街柳巷。更甭說傾瑟還自青樓裏帶回兩位姑娘。

遂百裏落塵問米線,以亦和白桃是何來曆。米線哪敢說實話,支支吾吾了半天,道是太子妃娘娘喜歡那兩個姑娘,他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麽一回事。

百裏落塵就沒再多問,既然是傾瑟喜歡,隨便她弄幾個進來住都隨她意。就是自己一個多月都未見到她,怕是自己在她心目中還抵不得那兩名女子罷。

再過不久,側妃過門了,該是會更加熱鬧些。百裏落塵也隻得如此自嘲地想。原本他以為,莫蘭卿嫁入東宮了,做了太子妃了,他陪著她演戲他假意對她好,她總歸會愛上自己對自己百依百順。那時扳倒宰相也可少了些障礙。

到頭來,他卻有些過於入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