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鼻子鑽進一股子腥味兒,雖然被雨水衝淡了一些,卻還是濃重。
翠筠“哇”的一聲,將腹中所有都吐了出來。她扶著牆,吐得眼淚都出來了,等想站直身體,卻發現腿早已軟了,於是身子一斜又歪在牆上,輕輕地喘息著。
“筠姑娘,筠姑娘,是你嗎?是你在那嗎?”
甬道那頭傳來幾聲呼喚,翠筠看到了三五個模模糊糊的人影,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提著盞燈籠,鮮紅的火光被大雨衝刷得多了些許朦朧。
“我在這......”
翠筠用盡氣力衝遠處喊了一聲,於是那幾人便快速朝這裏跑過來,在看到她渾身濕透仰靠在牆上時,其中一個小丫頭忙將手裏的油紙傘遮到她的頭上。
“筠姑娘,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翠筠有氣無力地朝地上一指,“快照照看,那是什麽東西。”
聞言幾個人忙攏過去,舉起燈籠朝那團黑影上一晃。
“哎呀,好多血,怎麽是隻大公雞呢?雞脖子怎麽還斷了,不知道是誰幹的?”
聽到這話,翠筠忙扶著小丫頭走過去,就著燈籠的光朝地上看:那隻漂亮的蘆花大公雞羽毛上麵全是泥水,糾結在一起,黑乎乎的;它的脖子被折斷了,雞冠也被扯掉了,鮮血從裂開的大口子中汩汩朝外湧,在它身邊聚成一灘。
“這不就是我捉的那隻雞嗎?”一個婆子在一旁奇道,“怪了,這雞是我親手捉住,然後按那瘸子說的將它裝在筐中掛在毛竹上,插在院門口了,可是,它怎麽被人殺了,還被丟到這裏來了?”
她的話讓翠筠心中一驚,定定站在原地不動,過了許久,方才強自鎮定下來,抬高聲音道,“去院門前再掛一隻雞,對了,去查一查,看是哪個醃臢奴才這麽大膽,敢殺了給小少爺定魂的公雞。”
幾個老仆答應著下去了,翠筠又朝身旁的小丫頭叮囑道,“小少爺醒了,讓廚房給他做一碗山藥粥,再配上一些開胃的素菜。還有,再去準備一桌酒席,按照除夕的規格去做,那瘸子還真有兩把刷子,竟然將小少爺喚醒了。現在老爺高興得什麽似的,不僅要親自設宴道謝,還要留這祖孫倆在家住上半月,所以,你們可要將他們的吃穿住一應安排妥當了,切不可怠慢了他們。”
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夜半時分,天竟又晴了,一輪圓月從烏雲後麵露出臉來,有些朦朧,卻也能勉強灑下一地銀光。
穆小午在**翻來覆去有半個時辰了,卻仍然沒睡著。這一方麵當然是拜旁邊呼嚕打得震天響的穆瘸子所賜,另一方麵,就要怪她自己了。兩頓酒席,一頓比一頓豐盛,她竟然絲毫沒有節製,每頓飯都吃得風生水起。
現在,她的肚子撅得老高,硬得像石頭,連吸氣都變得困難重重。
如此又折騰了有一盞茶的功夫,她終於翻身下了床,披上衣服來到院中,準備四處走走,以此來消化腹中那座堅挺的食物山。
雨後的閆宅格外寧謐,平時上夜的仆人由於方才那場暴雨大都躲到屋中去了,所以穆小午兀自走了半天,也沒有遇到幾個人。好在閆宅點了夜燈,而她也提前準備了一盞燈籠,所以一路走過去,倒沒有被漫漫長夜迷了眼。
閆宅院中有房,房中有院,一座座院落鑲嵌在四道五巷中,像一片樹葉舒展開它的經脈葉絡。牆壁雪白,瓦片青黑,一濃一淡,一陰一陽,雖有反差,卻極為相宜,仿佛這片宅院是從地裏自然生長出來的一般。
不過,穆小午卻不懂得欣賞這些建築的雅致,那一排排錯落的房屋在她眼裏僅僅代表了兩個字:有錢。
她一邊托著腰朝前走,一邊在嘴角抿出了一個笑容,心裏默默道:太幸運了,老頭兒這次竟然沒失手,真把那娃娃的魂兒給繡回來了。以他那三腳貓功夫,能成功繡魂的幾率大概是五成,沒想到,這次竟然把這樁大買賣給把握住了。
想到這裏,她臉蛋上的笑容更深了:閆家的獨苗小少爺,救回了他的命,閆家會拿多少銀子出來?恐怕,他倆這三五年都不會愁吃喝了。
正想著,耳邊忽然傳來“嘩啦啦”的流水聲,聲音很近,仿佛不遠處就有一道潺潺溪流。穆小午愣了一下,遂朝那聲音的方向走去,腦中掠過一行字:這閆家人真是有錢沒處花了,竟然把河水引進宅中了。
可是,穆小午並未找到腦中臆想出來的水流,她在水聲最大的巷子盡頭晃悠了半天,才終於確定那聲音來自一道厚實的門板後。
門板後麵是一間不算大的院落,四間小房圍成,門上插著把嶄新的黃銅大鎖,裏麵也沒有點燈,顯然未住著人。
穆小午瞅著那扇烏漆漆的大門,心中不解道:奇怪,這座院子怎麽和其它院子不太一樣呢?它更像是漳台本地建築的風格,四合房圍,瓦簷呈青藍色,弧度傾斜,中間應該有個天井。
想到這裏,她忽豁然開朗:怪不得裏麵會有潺潺的水流聲呢,那根本不是什麽小溪小河,而是雨後的積水順著瓦簷流下來,落到天井裏麵的聲音。
“還真是冰雪聰明啊小午。”穆小午由衷讚美自己一聲,剛轉身準備離開,忽聽院內傳出一陣郎朗的讀書聲,聲音清脆,儼然是個少年。
“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乎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每個字她都聽得清楚了,可連在一起,她卻不明白是什麽意思。正皺著眉頭努力思索,心中卻微微一動:這座上了鎖的院落,這座沒有半點燈光的院落,這座滿是積水的院落,怎會有人安坐於內朗讀詩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