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變數

戲一唱完,廖采臣和餘春華就匆匆離開了,隨身帶著的還有幾錠沉甸甸的銀子。

“你下半場唱得可不如上半場那麽好。”走到丘宅門口,見送行的小廝返身回到院中去了,餘春華才小聲對廖采臣嘀咕了一句,轉念一想,他的心倒放寬了一些,因為丘然沒有親自送他們出來,顯然是對廖采臣的演繹並不滿意。

“這樣也好,他斷了對你的心思,我這心裏倒是安生了不少。”他笑了一笑,卻發現身旁的廖采臣一直沒有搭話,便又衝他問道,“怎麽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從下半場開始就這樣。”

“我剛才好像看到不幹淨的東西了。”廖采臣笑了一下,聲音有些發顫,他抬眼望向前麵的瀟瀟竹林,悄聲道,“這荒郊野嶺的,果然不是久留之地,班主,咱們還是快些離開吧。”

聽他這般說,餘春華頓覺心頭一寒,於是一言不發地拉緊了他的袖子,兩個人匆匆朝前走去。可是將將走出幾步,林中忽然冒出一個人影,也不看他們,徑直走到宅院前拍門,聲音大得仿佛擂鼓一般。

餘春華隻覺那人影有些眼熟,想回頭再看時,卻被廖采臣拉走了。

“是宋環。”廖采臣將聲音壓得更低了,餘春華費了好大勁才聽清楚。

“你不是要找他嗎,這不正好了。”

廖采臣在他肩頭拍了一把,“您老是糊塗了嗎?我和他在這裏鬧上了,丘公子不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宋環才欠我幾個錢,這樣一來豈不是因小失大?”

餘春華頻頻點頭,“也是,隻是不知道宋環來這裏做什麽?他又怎會認識丘公子的,他們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一路人嘛。”

“別管他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吧,天都黑透了。”

廖采臣望向竹林上頭的天空,他看到幾隻烏鴉正朝丘宅的方向飛去,發出淒厲的“呱呱”聲,一會兒工夫就消失在那片蕭索的沒有一絲光線的宅院中。

此後的幾日,丘然都沒有來過。餘春華可有時難免會想,是不是廖采臣下半場的糟糕表現得罪了他,亦或是宋環告訴了他廖采臣根本不是女兒身。

不過想歸想,他心裏卻著實踏實了不少,他本還怕丘然真的對廖采臣動了心,有了納娶的念頭,這樣一來,他這個做班主的倒真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可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廖采臣拿了丘然給的銀子後,就連夜去了賭坊。這一次,他一連幾天都沒有回茶園,派人去找他也叫不回來。可戲票又是提早賣出去的,餘春華不得不臨時找人頂替他的位置,然而即便如此,卻仍有觀眾不滿,有要退票的,更有喝多鬧事的,搞得餘春華每日是焦頭爛額,邪火窩心。

這日,他實在是按不下心頭這股怒氣,決定親自去賭坊把廖采臣叫回來。他下定了決心,這次不管是打是罵還是捆著也罷,都要將廖采臣帶回來,否則,他這個班主也不用當了。

可是剛走到茶園外,卻看到廖采臣竟已經自己回來了,他蹲在牆根下,拿著一根幹草在地上劃拉著,肚子裏仿佛裝滿了心事。

他這幅落寞的樣子倒讓餘春華積蓄了許久的怒火平息了一些,於是他走過去,衝廖采臣道,“還知道回來?還記得你是茶園的人?”

聽到餘春華的聲音,廖采臣抬起頭來,可是一看到他的臉,餘春華卻唬了一跳,表情都凝滯住了,嘴巴微張著,隻盯著他腫脹的滿是青紫的臉不動。

“誰......誰將你打成這個樣子?”過了許久,餘春華才結巴著道出這麽一句話。

廖采臣哭了,淚水在腫起的眼眶中打轉,持續了許久,才慢慢落下來。

“班主,我輸了,輸得精光,還欠下了一大筆錢。他們說,我要是三天內還不上這筆銀子,他們就要來取我的命,我可怎麽是好啊?”

聽了這番話,餘春華氣得直跺腳,他知道廖采臣不爭氣,卻沒想到他竟能糊塗到這個份上,不僅輸了丘然給的銀子,還欠了一筆更大數目的賭債。

可是看廖采臣現在這幅可憐巴巴一身是傷的模樣,他又不忍心對他太過於苛責,怕他一個想不開,做出更不可挽回的事情來。於是,餘春華隻能好言相勸一番,先穩住廖采臣的心神,又給了他幾兩銀子,讓他去醫館看傷,畢竟做他們這一行的,臉麵是最重要的。

廖采臣走後,餘春華這才點了根旱煙,就地坐在門檻上抽了起來,一邊抽一邊歎氣。他對廖采臣和對其他人是有些不同的:廖采臣這個人雖然沒定性,做事也不認真,整天吊兒郎當的,但唱戲的天賦卻極高。餘春華在這行做了幾十年,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個難得的好苗子。還有一點,廖采臣的眉眼和他早逝的兒子有幾分相似,所以餘春華有時看著他,竟像看到了自己日日思念的孩子一般。

對著這樣一個人,他難免心生憐愛,對他的管教也不免較旁人少了些嚴格。他常想著,廖采臣成了今天這幅模樣,自己這個當班主的或許有不可推脫的責任。

正暗自神傷之際,穆瘸子從裏屋走了出來,朝他臉上一瞅,笑嘻嘻道,“怎麽了老弟,有什麽煩心事嗎?還是因為姓廖那小子?”說完,見餘春華不語,便接著道,“我今天可就要走了,你若是不說,以後可沒人聽你訴苦了。”

餘春華深深歎了口氣,“這孩子不爭氣啊,我看他這次是渡不過這道難關了,欠了這麽多錢,青州城他怕是已經待不住了。”

“又賭輸了?”穆瘸子挨著餘春華坐下,“我就說嘛,這凡事都要看運道,天生沒有財運,還非要到賭場去,不是要陪個傾家**產嗎?”

“那能怎麽辦,說了也不聽。兄台,你說我該怎麽辦是好?對這孩子我一直是有幾分私心的,他長得和你早去的那大侄子有幾分相似,他......”

說到這裏,餘春華頓住了,因為他看到穆瘸子根本沒在聽他的話,而是微張著嘴,看向對麵的牆根處。

那裏站著一個人,身量不高,麵容卻生得幹淨清秀,不是丘然又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