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遠方的吳越軍仿佛一群羊般亂哄哄擠做一團,校尉柏盛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現起一絲藐視的微笑,牽動上次陝口之戰留下那條虯結的刀疤,方令人看得出這個左手掌著一杆旌旗的軍校不是一尊銅像。柏盛身穿紅色的紙甲,胸前掛著三道金黃的穗帶,這表明他是神衛左軍中的首席校尉,而他帶領的第一營則是左軍最精銳的力量。上次陝口突圍時柏盛和他的營緊跟著指揮使陳德左衝右殺,最後柏盛在混亂中被一名宋軍迎頭一刀砍中麵門,便人事不知倒在死人堆裏,員額五百人的第一營戰後僅存五十七人。若不是陳德堅持收屍隊要一個個給死去的軍卒合上眼睛,湊巧發覺他還有呼吸,也許錦帆軍校尉柏盛便被活埋了。從此以後左軍第一營便是陳德最為信任的精銳。這次生死大關令柏盛忽然發覺戰爭和死亡都不像以前想想那麽可怕,反而心中對將來的戰鬥有一種隱隱的渴望。望著裏許開外,忙著集合整隊的吳越軍和宋軍,耳聽著順著晨風飄過來敵軍中的陣陣喧嘩甚至是吵鬧之聲,柏盛竟然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心道,你們就快點列隊吧,整齊的羊群,殺起來比一群滿地亂跑的鴨子要利索。
陳德覺得女真人能夠一舉掀翻契丹和大宋兩個王朝,足以說明古代戰爭中底層士卒的勇氣幾乎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若是漢人軍隊稍有戰鬥到最後一人的勇氣,中原地區龐大的人口規模就決定了他幾乎是不可能被征服和占領的。因此陳德蓄意給校尉以下軍將們灌輸了一種蠻勇的觀念。驕傲和輕敵不是嚴重的錯誤,而怯懦才是不可饒恕的缺點。所以從錦帆軍到神衛軍,老兵們越來越關心的是如何獲勝立功,如何爭取到戰陣的第一排位置,而不是如何保全性命。
當目光收回到眼前,柏盛的眼神中的輕蔑逐漸隱去,全化成了尊敬的神色,陳德立馬軍陣之前,身旁李斯為他掌著“大唐神衛都虞候”的朱紅大旗正迎風獵獵飛舞。初生的朝陽放射出萬盞光芒,從他的身後照向前方。從列陣待敵的神衛軍軍卒的角度看去,他的背影仿佛披上了一件火紅的大氅。
而坐在馬上的陳德則享受身後中央方陣所逐漸蓄積起來的氣勢,中央軍陣向南北兩翼伸展出三百尺,間隔著一個方便弩兵退後的寬大空隙,是天德軍兩萬士卒列成的兩翼方陣。雖然陳德對他們的戰鬥力並不了解,但從此次列陣的情況來看,胡則對天德軍的整編卓有成效。不愧是是曆史上困守孤城堅持了三年之久的名將啊,陳德心中暗想。陽光將長矛營方陣照射出整齊的尖銳影子,筆直的指向前方敵軍的方向。
不用回頭,陳德也知道身後的數萬虎賁都在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他隻要一個命令,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冒著白刃和箭雨一往無前。他在等待,等待敵人積攢起和自己決戰的勇氣,若是太早發動突擊,恐怕他們會望風而逃,擊潰戰的效果要比殲滅戰小得多。
吳越王錢椒臉色陰沉的看著前方,當沈承禮向他稟報說前麵遭遇了大隊唐軍之後,錢椒心中就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錢王,唐軍來者不善,撤吧。”鎮國都指揮使王諤勒馬停在錢椒身旁,連馬兒也感覺到對方軍陣中傳來的隱隱氣勢,鐵蹄不安的刨打著紅色的泥土。
見王諤這等宿將居然也露出怯意,錢椒心中更加感到失望,他看著在左前方山丘上歇馬的黑雲都,沒有說話。黑雲都乃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強軍,人馬都罩重甲,衝陣時勢不可擋。而且由於江南少馬,自從建軍以來就以步軍作戰目標。若是黑雲都與北方輕騎對陣,倒很難占得上風,但隻要自己敢在黑雲都軍前撤退,這些砍慣步卒的騎兵在追擊中絕對會將自己撤退的軍隊完全擊潰。王諤順著錢椒的目光看去,也不再說話,自退下去部勒鎮國軍準備接戰。
大宋升州東南麵兵馬都監丁德裕看著對麵的嚴整軍陣也是心中打鼓,自己帶來的五千禁兵在常州城下損失不少,這次追擊匆匆忙忙跟上來的僅有兩千餘人,其中騎兵不足千人。大宋軍隊雖說以步卒為主,但對騎兵的戰鬥力還是非常清楚,對江南軍隊的戰鬥中,曾經不止一次憑借優勢的騎兵占得上風,但在今天的會戰中,僅就騎兵數量而言,東南麵行營落在了下風。更別提從旗號上看,對麵的騎兵是陛下在見到南朝使臣時都會特意問起的黑雲長劍,天下有數的幾隻精兵之一。想到這裏,丁德裕開始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萬一戰事不利,如何帶領著手下這八百騎兵快速脫離戰場,事後大可以將戰敗之責推給吳越人,若是被唐軍生俘或是陣斬,那就不好說了。
半夜從常州城追到此處的吳越軍當真是疲憊不堪,兼且饑渴交加,如果不是一直被追逐勝利的意誌所鼓舞,幾乎早就在半路上就要倒下休息。眼看就要追上常州逃出來的唐軍,一泄心頭之恨,突然遇到這麽一支唐國大軍守在前麵邀戰,數萬士卒中倒有一大半泄了氣,不少人幹脆精疲力竭的坐在了地上,隻等將領過來又打又罵方才嘟囔著站回到行伍中去。
見前麵的吳越軍終於站好了隊形,陳德禁皺的雙眉方才舒展開一些,他舉起馬鞭,身後數千士卒一起提起手中的長矛,發出整齊的一聲響,兩旁的天德軍**著也先後舉起刀盾,個別站僵了的軍卒趁別人不不注意輕輕的鬆活著手腳。停頓了數秒,陳德將手中馬鞭向前一指,自己輕輕調整**馬匹的姿態,兩千弩兵邁著整齊的步子,超越了原本站在軍陣之前的將領們,慢慢地向敵陣逼近,陳德等將領則撥轉馬頭,馬匹邁著輕快的跳步離開寬大的中央方陣正麵,給挺矛向前的四千長槍手讓開前進的道路。而長槍手們在輕快鼓點伴奏下肩並著肩整齊地向前移動,校尉柏盛就行進在第一排長槍手的最左邊,他挺出的長槍上掛著一麵旌旗,引領著第一營五百名士卒以同樣的速度往前行走。
稍微慢了中央方陣半拍,天德軍的兩個方陣很快從後麵趕了上來,然後以同樣的速度與中央方針保持在一條水平線上。在三個方陣之間的寬大空隙上,是手持橫刀和方盾的老兵組成稀疏的若幹小型方陣,既能使前後縱深位置不同的軍隊能夠通過這些空隙交換位置,又能防止敵人一下子從這兩個空襲滲透進來。而陳德和他的親兵營則慢慢地通過這個空隙調整位置,最終行進在整個推進方陣的縱深處,無論敵軍從哪個方麵發起衝擊,都不太可能一下子將唐軍的指揮中樞打掉。
敵我兩方都視為最精銳的黑雲都仍舊留在平緩的山坡上作為預備隊,這也是陳德與咼彥約好的。“騎兵是江南軍隊最珍貴的財富,萬不得已時不能輕易損耗。”這是陳德說服咼彥時,讓吝嗇的黑雲都指揮使最終下決心參戰的關鍵說詞之一。
在離敵軍還有大約八百步時,吳越軍的一枝弩箭落在了緩緩推進的唐軍隊形前方,吳越軍的軍校一看射程已夠,便大聲發令,頃刻間,利箭如同狂風暴雨一般向正在前進的唐軍襲來。雖然穿戴了全副的盔甲,但總有人被箭穿透盔甲的間隙,悶哼一聲道在地上,暫時讓行軍的隊列出現一點點波紋,兩翼的方陣甚至出現了一點點慌亂,但中央方陣的步軍卻仍然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向前走著,他們目視前方,好像不是行進在箭如雨下的戰場上,而是行進在金陵的大街上,接受百姓們祝捷的歡呼。中央方陣的鎮定影響了兩翼,天德軍中本多是南唐名將劉仁贍舊部勁卒,此刻見主軍強悍如斯,更加不欲落人之後,輕微的慌亂之後便和中央方陣一樣鎮定往前推進。
一直到接近敵陣三百步時,前方的弩兵才停下來,向敵軍發射出持續的弩箭。強弩在這個距離顯現出驚人的穿透力,前排許多吳越軍和宋軍士卒都是直接被弩箭穿透胸前鎧甲甚至是頭盔倒在地上。弩兵們一邊發射,一邊逐漸收縮著橫排的間距,最後聚成了兩個密集的弩兵方陣,恰好位於三個堅定地推進著的大方陣的空隙位置,手持長矛刀盾的士卒們健步超越了弩兵,在他們掩護射擊下形成一條布滿槍林刀叢的突擊線。
吳越軍中的弩箭此時也表現短兵相接時強大的殺傷力,不少前排的唐軍士卒也被射中倒地。但是整體效果上看,唐軍的弩箭攻勢與白刃突擊是結合在一起的整體,陳德認為,弩本質上是一種延長了的槍矛,應當用於進攻。相比之下吳越軍的弓弩雖然也很強勁,但隻是被動的反擊。
唐軍麵對箭雨時表現出來的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從容不迫極大的震撼了對麵的敵人。不少吳越軍開始回想起唐軍曾經在城頭煮食人肉的事情,開始不禁暗暗後悔自己怎的一路追擊這樣一群吃人的魔鬼到了這種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