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關城下麵,夏軍緊緊扼守著最後一道關前營壘,陳德在關城上督戰。他已經是徹夜未眠,就在昨天,他頂盔貫甲,親自帶著龍牙軍陌刀營反擊控鶴軍的衝擊,又和斷後的軍士一起退回來。

整個函穀穀道都彌漫著宋軍製造的濃煙,曹翰似乎將整個中原的火器、硫磺、牛馬糞都弄來了,陳德頗為厭惡地抽了抽鼻子,誰想得到,將要改變世界的火器,最初居然以這樣一種方式登上戰場。宋軍的兵力優勢太明顯,在煙霧的掩護下,幾乎不惜傷亡晝夜不停地攻打,函穀穀道,成為了鋪滿雙方軍卒屍首的墳場。

傍晚時分,隻要一旦沒有兩軍相接的喊殺聲,戰場上空飛滿了成千上萬的禿鷹和烏鴉,嘎嘎地叫著,貪婪的盤旋著。

感覺一陣涼風吹過,錦帆軍百夫長周筠鬆了一口氣。這函穀穀道是東西向的,南北向的風被兩側高山擋住,宋軍中許多都是老兵油子,這數日交戰,為了減少損傷,往往在利用毒煙濃烈,夏軍弓弩手無法瞄準的時候衝上來拚殺。一旦風勢加大,或是吹東西向的風時,毒煙很快會被吹散,對麵的虎捷、控鶴軍軍卒便默契地與夏軍同時休息,等待風勢稍緩時再行放煙和攻打。周筠身旁的十夫長亢山抬頭看天,隻見片片濃雲密布,不多時,強勁的罡風穿穀而過,將函穀穀道內濃煙一掃而空,趕上來的弓弩手端起神臂弩,叭得一聲擊發,一個撤得慢些的控鶴軍士卒被射中頸項,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幸好函穀穀道狹小,宋軍縱有十萬大軍,在這般狹窄的正麵也展布不開,”張仲曜臉上帶著煙熏的汙漬,他剛剛從前沿鼓舞士氣回來。

龍牙軍、花帽軍、錦帆軍、橫陣軍、同仇軍、止戈軍輪番上陣和宋軍廝殺,都有了不少的損傷,陳德緊緊皺著眉頭,現在情勢便如同兩牛角力般不能回退,函穀天險必守,否則,宋國十萬大軍**,新收的關中頃刻間便易手。

“大散關方麵的援軍來了。”龍牙軍校尉馬靖稟報道。“嗯。”陳德混沒在意地點點頭,對蕭九那邊他沒報什麽希望,宋國還有數萬禁軍如同籠中猛虎一樣困在蜀中。若是大散關方麵抽兵過多,讓這些入蜀的宋軍反擊出來,反倒是大麻煩。馬靖補充道:“陛下前兩日在前麵督戰,蕭將軍派練銳軍一個營帶了上萬蜀中壯丁過來。”

“什麽?”張仲曜臉上露出驚喜神色,“蜀軍不是在閬中和尹元對峙麽?”

函穀關後麵的營壘中,萬餘名蜀中壯丁皆席地而坐,每十人圍坐一圈,五百人一片,每片由五名原先錦城營的軍士管帶著,見陳德帶著行軍司的軍官過來巡視,隨著“起立”的軍令聲,萬餘壯丁一起齊刷刷的站起來。這些壯丁雖然身量不高,但麵容都很憨厚老實的,特別服從軍令。

陳德臉含著笑意,點了點頭,對身旁軍官道:“不愧是錦城營帶出來的兵。”

“和宋國人打仗,蜀中壯丁絕不會臨陣反水。”負責帶隊樂羊傅道。在宋人禁軍的攻打之下,蜀中各支義軍為了鼓舞士氣,決定擁立李舜為蜀王。李舜深知蜀中和夏國之間唇齒相依,他不但抽調一萬蜀軍增援函穀關,還調了一萬人配合練銳軍,專門封鎖由蜀地進入關中的各條要道。

“宋人禁軍攻打甚急,李舜抽調上萬壯丁出來,不會有問題吧?”陳德問道,對李舜在蜀中稱王的舉動,他還一直沒有正式認可。

“閬中天險,蜀王一邊著軍兵緊守關隘,一邊加緊操練士卒,隻待陛下略定關中,遣一支偏師入蜀,蜀軍願與夏軍並肩作戰,擊滅入蜀宋軍。”樂羊傅解釋道,“此番帶出來的壯丁都是錦城營軍士初步整訓,和宋軍開過仗見過血的。”

“好!”李舜識得大體,陳德暗自感歎,稱讚過後,便對樂羊傅道,“你可回稟李舜,夏與蜀國,肝膽相照,永為兄弟之邦。”他走入蜀軍叢中巡視一遍,見蜀軍衣甲單薄,兵刃不利,便轉頭對身旁的輜重軍官道:“關中武庫中獲取的盔甲、兵刃,給他們配發充足。”

樂羊傅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張仲曜也笑著對他點點頭,陳德言出必行,既然已經承認蜀國,就算將來鞏固了關中,夏國也不會有得隴望蜀之心。

次日,輜重司將大批兵刃、盔甲、軍袍都送入營中,還以大量肉食犒勞,蜀軍營中歡聲雷動,萬餘丁壯換裝之後,衣甲鮮明,手持利刃,信心倍增。錦城營、練銳軍軍士充當軍官,帶領蜀軍以營為單位,輪番進入函穀關前營壘中作戰。

這年氣候較暖,黃河解凍得早,淩汛一起,宋軍便無法渡河攻擊,於伏仁軌立刻命同仇軍趕到函穀關來增援陳德。與同仇軍一起的,還有從環慶延涇四州征發的五千弓箭手,不過,不久前還是宋國百姓的關中壯丁,夏軍也不敢用得太多。夏國在函穀關西麵的守禦兵力得到了充實,越發寸土不讓。

靈州的團練百姓被契丹軍圍困已是第五日,攜帶的糧食尚且充足,但食水已經不夠。李朗估算時日,關中回援的騎兵不日將至,暗暗將虎翼軍和驃騎軍的精銳整合起來,準備最後決戰,他抬頭看天,天上濃雲密布,此時尚是申時左右,天卻漸漸黑了下來。

“要刮風了!”尚忠信沉聲道,靈州北麵一年四季都刮風,冬春季節尤其常見飛沙走石的惡劣天氣。

“須得防著契丹人趁風襲營,”李朗趕緊站起身來,一邊巡視軍營,一遍布置防禦,再舉目望出去,外間契丹人踏出的煙塵已經被大風吹散。黑雲蔽日,遠處有敵騎剛剛舉了火把,便被大風一吹即滅,不多時滿地石頭亂跑,風夾著粗糙的沙粒越刮越猛,數尺之外隻見模糊人影。車陣中間兩萬多的靈州百姓,早已習慣風沙天氣,都盡力蜷縮著身體,有的趴在大車底下,營帳中的婦女緊緊把小孩抱在懷裏,幾乎所有人都忐忑不安望著外麵,看不見的敵人比看得見的更讓人害怕。

遼國軍營中,士氣已經低落到極致,北院軍連續數日攻打漢軍車陣不下,進退兩難。這一路下來,契丹軍幾乎沒有打到草穀,戰馬和士兵都是餓著肚子打仗,被包圍在車陣中的軍士和百姓反而比平常吃得更飽,隻是不敢多喝水而已。

“樞密使大人,不如舍了此處漢軍,直奔靈州城下。”先鋒官胡裏室頗為煩躁地道。

“哼,”統兵官耶律興哥反駁道,“這裏都拿不下來,靈州城高兵多,又怎麽打得下來。”言語中對提議攻打夏國的耶律斜軫隱隱有不滿之意。

耶律斜軫皺著眉頭,這幾天交手下來,對麵漢軍的底細也摸清楚了,不過是萬餘團練鄉勇,夾雜著三千多夏國軍士而已,他有些後悔沒有一開始就全力突襲,讓那些原本不知刀兵的漢人鄉勇,越戰越是堅韌,打了好幾天,雖然殺掉不少,但剩下的卻更難對付。

欄子馬遠遠地往南撒了出去,最遠的離靈州城不過十餘裏而已,也沒有發現別的漢軍,耶律斜軫不禁有些佩服那個孤注一擲地率軍入援的漢人將領。

忽然聽到外麵風聲呼嘯起來,夾紮著不少馬匹噅曥曥地嘶鳴聲,不少遼兵高聲呼喊著,耶律斜軫臉色一喜,“長生天保佑!”他拔出腰刀,站起身來,對手下眾將喝道:“你們快回去約束部屬,順風猛攻漢人大營。”眾將臉上都露出遲疑神色,蓋因風沙之時,騎軍坐騎容易受驚,反而是紀律良好的步軍受的影響更小些,所以一般都是漢兵趁風進擊遼兵的時候更多。

“漢人兵少,營中又有許多老弱,一旦打破車陣,我們就贏了!”耶律斜軫沉著臉喝道。

不多時,原本已經在避風的契丹騎兵紛紛上馬,大風中無法使用弓箭,都抽出了胡刀,相互間大聲吆喝著,耶律斜軫與胡裏室親自率領一萬騎自東向西順風進擊漢人大營,另外兩萬騎兵從側翼包抄鼓噪,既可掩護主力進擊,又可絞殺驚慌奔逃的漢人。

大約南麵五裏地之外,驃騎軍指揮使辛古、的盧軍指揮使史恭達,踏燕軍指揮使李冉同時站起身來。“辛將軍神算!”李冉算是對辛古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一萬四千騎夏軍早一天便趕到了這裏。一路上驃騎軍利用熟悉地形之利,在契丹大軍沒有發覺的情況下清除了遇見的欄子馬哨探。辛古判斷兩日內必有大風沙,打算利用我暗敵明的情況以寡擊眾,將三萬遼國騎兵一舉擊潰。

辛古點了點頭,大聲喝:“出發!”

“辛將軍且慢,三軍進擊,誰為先鋒,誰為側翼?”

辛古聞言一愣,回頭看了看,卻是行軍司派來的書記官楚先,他一揮馬鞭,哈哈笑道:“風沙一起,打起仗來,營伍行列全都亂了套,那裏還分得清先鋒、側翼,敵我皆是如此,此戰,正是以亂對亂,亂中取勝!”一夾馬腹,揚長而去,四千多驃騎軍緊緊跟在他的身後,“行軍司的秀才,沙子還是啃得少了啊。”不少軍士還回過頭來看了楚先兩眼,充滿譏笑之意。

李冉和楚先在牙軍營便是相熟的,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驃騎軍久在漠北作戰,就是這個脾氣,楚兄弟勿怪啊。”楚先尷尬地笑笑,拱手道:“是在下唐突了。”

的盧、踏燕兩軍,與驃騎軍一同冒風前行,狂風大作之時,數尺之外已看不清楚,眾騎軍彼此間都用繩索連起來,直到最後,方才由校尉下令,砍斷繩索,端起馬槊,拚命朝前麵喊殺聲大作之處衝擊過去。

無數契丹騎兵衝突奔馳,黑暗的風沙裏,靈州團練和軍士們湧到被包圍的靈州營壘邊緣,用長矛、弩箭、刀斧,拚命阻止敵騎踏入車陣,喊殺聲甚至高過了呼嘯的風聲。不少折斷了矛頭的團練就用矛杆去刺,射完了箭矢的就舉著弓背去打,好些人到最後都沒看清楚敵人的模樣,滿地都是石頭、雜物和屍體,戰鬥中不少虎翼軍的軍士摔倒在地上,被敵人戰馬踐踏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