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軍校荊嗣奉召,不暇裹傷便禦前見駕,遙遙望見官家頭戴珠冕,身著黃袍,便強忍疼痛拜倒在地,口稱萬歲。趙炅見他左右小腿的脛甲尚且各插著兩支箭,左手血肉模糊,似乎是被石砲誤中,渾身都是鮮血,心中頓時起來愛惜之意,動容起身,歎道:“有荊卿這等勇士,乃國家之福。”又轉頭對管轄著天武軍的殿前都虞侯崔翰道:“如此忠心赤膽的勇士,不可薄待了他。”崔翰唯唯遵令,又道:“陛下天威感懷,是故將士們奮不顧身。”
趙炅將荊嗣好言寬慰一番,欽賜傷藥,命衛士將他帶了下去,沉聲對帳內道:“前朝丞相王樸言,並州乃必死之寇,不易征伐,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朝廷禁軍雖然奮身報國,不惜性命,但禁軍選練不易,若是強行攻城,折損必大,眾卿有何良策可此堅城?”他顧慮著攻下太原後立刻要轉攻幽燕,是以不欲在太原城下折損太多軍馬。
諸將正思索間,潘美出列秉道:“可征發河東民夫,環繞太原四周修築長堤,決汾水灌城。”見官家似有猶豫,潘美道:“先帝征伐河東時,亦曾決汾水浸泡城牆,撤軍之後,城牆受烈日暴曬,頓時崩塌,若官家不忍水淹滿城百姓,可依照此法,毀了太原城牆。且看河東凶寇,如何以堅城自恃。”
曹翰在旁道:“城中哪裏還有百姓,劉繼元將拿得動兵刃的男丁都已征召入軍了。”他頓了一頓,又道:“隻是灌城之法耗費時日,“他抬頭瞥見趙炅臉色似有所動,又道,”為了防止城中軍兵有餘力衝出來毀壞長堤,須得一邊發力攻打城池,一邊修築長提,城內軍兵眼見我軍修築大堤,城牆早晚不保,必無鬥誌,也許大堤還未修築成功,這城池便先給打下來了。”
趙炅征詢曹彬、崔翰等大將意見,盡皆讚同潘曹之說,禁軍大將幾乎都參加過前幾次攻打太原的戰鬥,對於攻城的艱難知之甚深,於是,便定下了一邊發民夫修堤決汾水灌城,一邊攻打太原四麵城牆的計策。
安西節度使陳德回到營帳中,一邊將盔甲解脫,一邊聽張仲曜稟報道:“於伏將軍率兩千白羽軍已經渡過黃河,不過夏州衙內李繼奉不欲與北漢軍交戰,自損實力,隻一味放任軍兵在黃河東岸各州府劫掠百姓。”
自從禁軍主力從汴梁開拔之後,陳德與安西軍各部一度中斷的聯係又有所恢複,承影營軍士來自朝廷邊鎮精銳,在禁軍中亦有人脈,大軍一動,各部交錯行進,總有渠道向陳德稟報請示各種情勢。
陳德笑道:“見小利而亡命,幹大事而惜身,用在這李繼奉身上再合適不過。如此小肚雞腸,畏畏縮縮,怎能成事?比之李繼遷遠遠不及,對了,李繼遷可有消息?”
此時夏州李氏叔侄當中的翹楚大都各掌一州,李繼遷不過在羌族藩部中有不低的人望罷了,還隱隱為他的叔叔哥哥所排斥不齒,張仲曜一直不明白陳德為何如此重視李繼遷,隻是安西軍的將軍大都對陳德有一種盲目的信任,有的事情在他們看來是無足輕重,但後來的事實卻證明,陳德信手布下閑子,卻往往能相互呼應,最終卻有大用。
“李繼遷自從上次在草原上被辛將軍擊破後,鐵鷂子損失了很多,加上受到其他李氏族人的猜忌,實力已大不如前,不過他還經常出沒在地斤澤中,接好羌人部落,但與白羽軍的聲勢卻無法相比。”張仲曜沉吟著說道,按照於伏仁軌的說法,地斤澤如今日益控製在白羽軍的掌中,李繼遷頻繁出沒於地斤澤,假以時日,必有機會將他除去。於伏仁軌從陳德的指示中感到了陳德對李繼遷極深的忌憚,按照這時代的習慣,斬草除根是最好的解決之道。因此他也不遺餘力地派出軍中細作查探李繼遷的行蹤。
陳德抿了一口茶,聽出於伏仁軌與張仲曜的言外之意,沉聲道:“告知白羽軍,定難節度使李繼筠若是身故,李繼奉必有動作,屆時夏州大亂,如有機會解決李繼遷,便不須猶豫。”張仲曜點點頭,陳德還是首次針對敵人首領下達格殺令,可見他對李繼遷的不放心。就陳德而言,這李繼遷在曆史上的表現確實太過出色,倒不是他的統軍能力和勢力有多麽厲害,而是這個人對黨項羌部的感召力,簡直就是後世精神領袖一類的人物,此後屢次逃脫宋軍的追殺,運氣猶如打不死的小強,所以當得趁他羽翼尚未豐滿,黨項羌各部尚未完全受他蠱惑的時機,及早除去。隻是現在夏州名義上都奉李繼筠為主,若是白羽軍殺了他的弟弟,激怒李繼筠,恐怕招致李氏各部聯手來攻,最終無法再立足定難五州。
張仲曜又道:“辛將軍來報,宗教裁判所諸長老達成協議,凡人但有自稱神祗,迷惑眾生者,一律皆是邪魔外道,當處以烈火焚燒之刑,請軍府協助,還有宗教裁判所諸長老請求開設學校,傳授神旨。”
陳德思索半晌,點頭道:“宗教裁判所確認神旨的事情進展緩慢,不過這一條倒是不錯。讓各軍府準許宗教裁判所按照此條捕拿邪魔外道,但是如果要動用軍府的力量,需得被捉拿的人同時犯了國朝刑律才行。火刑太過殘忍不宜提倡,上天有好生之德,準許宗教裁判所協調諸正教在各州建造鎮魔石塔,將認定的邪魔外道囚禁在石塔之內,終身不得與外人接觸,但禁止肉刑拷打。”
張仲曜記下陳德的吩咐,又道:“宗教裁判所還要求,由裁判所派出神職人員向軍士和百姓講解神旨,以防他們被邪魔外道所迷惑。”
陳德皺了皺眉,沉聲道:“這個暫緩,現在神旨就那麽兩三條,且都用意高深,而且許多問題眾長老還在爭執不休,有什麽好講的?”他頓了一頓,對張仲曜道:“宗教裁判所所傳播的乃是神旨,務必去蕪存菁,沒有眾長老充分討論便開始向百姓宣講,必定錯誤叢生,相互矛盾,反而使裁判所聲譽掃地。告知眾長老,各正教各自傳道吾安西軍是支持的,但要借用裁判所的名義,還得等待眾長老們鑽研出更多關於如何體察神意的學識,使它適合普通軍士百姓,安撫心靈,再安排他們闡發神旨宏論不遲。”
待張仲曜記下後,陳德又道:“跟隨商隊去巴格達的智慧之館取經的使者,去大食和更西方諸城市尋訪知識淵博的智者的使者團出發了嗎?”張仲曜秉道:“蕭將軍,李將軍傳來的消息,三隊使者各攜帶大批黃金、絲綢和茶葉,一批前往大馬士革求購書籍,一批前往大食各城市尋訪延聘知識淵博的智者,一批前往更西方地中海各城市尋訪和延聘智者。目前均已出發。”
陳德點點頭,沉聲道:”這樁事雖然不急迫,卻是頭等重要的事情,讓使者們注意多與大食城市裏的精誠學園,以及地中海沿岸的宗教智者接觸。這些智者們雖然在信神上各執一端,但正可以宗教裁判所的長老們互相砥礪,好叫他們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陳德言罷,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此時古希臘的科學理論,大都掌握在一些波斯和西方的宗教智者的腦子裏,他們信奉的原則是“科學是神學的女仆”,陳德處心積慮要從繼承了古希臘科學理論傳統的波斯和地中海地區引入科學及思辨傳統,就必須引入此時掌握著科學的宗教智者。
另一方麵,宗教裁判所的各正教長老在安西軍的保護和支持下,確實認真地進行了大量關於什麽才是真正的神意的辯駁,裁判所和梁左丘所執掌的學校目前是安西軍轄境內思想最開放的所在。宗教裁判所的各教門長老除了中原原有的,以及中亞神秘主義宗教之外,便主要受印度佛學的影響較深。新的宗教思想引入,對宗教裁判所原有的正教長老來說也是一種衝擊,思辨和理論越多,對神意的解讀也就越容易脫離“形而下”的階段,產生純粹“形而上”的神學,這樣下來,宗教裁判所就不易與世俗政權發生衝突,而且間接倡導了理性思辨的風氣。陳德是不介意宗教領袖們整天為“一個針尖上能站立多少個天使?”“神是否能創造一塊他自己也舉不起來的石頭”這樣的命題而終日辯駁的。而在這樣精通神學、擅於思辨的宗教長老麵前,迷惑世人的異端邪說便如同薄紙樣一戳就破。
張仲曜記下諸般事項後,歎道:“今日觀看禁軍攻城,以中原人力物力之豐,以天下攻一隅的威勢,這太原城確實是旦夕可下。”陳德道:“不然,諸軍苦無減少傷亡的攻城法,乃打算修築長堤,引汾水浸泡城牆。”張仲曜訝然道:“築堤浸泡城牆耗時甚久,二十萬大軍在外,糧草消耗不在少數,陛下既然有經略幽雲的想法,怎能同意如此遷延時日的戰法?”
陳德道:“興許是官家初領兵,對大軍持久作戰的疲敝之處沒什麽實際感受。而重臣要麽不知情,要麽心中反對攻略幽燕,存心在太原便將糧草消耗掉。”
注1:智慧之館:阿跋斯哈裏發王朝[中國史書稱之為“黑衣大食”]建都於巴格達。為了仿效波斯人於五世紀在鍾底沙普兒(Jundishapur)設立醫學院和天文學院的先例,阿跋斯第二代的哈裏發阿爾-曼蘇爾(Al-Mansur)招羅了許多科學家到巴格達來。印度科學書籍如數學的《悉曇多》和《蘇色盧多》與《闍羅迦》當時都譯成了阿拉伯文。第三代哈裏發訶倫·阿爾-拉希德(HarunAl-Rashid)下令翻譯了許多希臘的典籍,第四代哈裏發阿爾-馬蒙(Al-Mamun)約於公元828年建立了一個名為“智慧之館”的機構,繼續進行這種翻譯事業。主持翻譯工作的人是景教徒胡那因·伊本·伊舍克(HunaynibnIshaq,約公元809-877),他把蓋侖的醫學著作大部分譯為阿拉伯文,同時還翻譯了托勒密的天文著作。他的工作為他九十多個門人繼續下去。這些人當中主要的有他的兒子伊舍克(公元910年卒)和他的外甥胡拜悉(Hubaysh),前者翻譯了托勒密和歐幾裏得的著作,後者翻譯了希波克拉底和底奧斯可裏底斯的著作。
注2:伊斯蘭教國家的煉金術是在九世紀興起的,其首創人被稱為“神秘主義者”紮比爾·伊本·海揚(Jabiribnhayyan),在中世紀西方人把他的名字拉丁化為格伯(Geber)。他遺留下來的著作據說是十世紀的一個神秘主義學派“精誠兄弟會”成員們所匯編的。煉金術從來就具有一種“非官方”學術的性質,它一方麵和神秘宗教有關係,另一方麵也和工匠的化學傳統有關係。這種關係在伊斯蘭教國家的煉師中尤為顯著。正統的穆斯林教派是官方的遜尼派(Sunni),而在一般伊斯蘭教徒中,廣泛流行的則是蘇菲派(Sufi)的教義學說。蘇菲派中較激進的一翼是所謂誇爾馬蒂(Qarmati),這一教派主張人人平等。他們興辦學校並編纂百科全書,企圖通過這樣的啟蒙工作實現平等的理想。他們特別對工匠感興趣,伊斯蘭教國家中的行會便是由他們發展起來的。他們在一些城市中開設了“精誠學院”來傳布他們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