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落紇**戰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怎麽鞭打都不肯再往前衝,放眼前望,狹窄的街道上,層層疊疊堆積著回鶻人馬的屍體,不少騎兵死去,戰馬卻受傷半癱在地,發出聲聲哀鳴。付出了這麽大的傷亡,百步之外,漢軍的長矛陣卻似乎沒有被撼動分毫,狹窄的街道上二十五名重甲步卒肩並著肩站成密集的一排,他們手中持著的硬木製成的長矛前細後粗,重心位於軍士雙掌之間,矛尖閃著血光和寒光,略微下垂,有不少回鶻健兒棄了馬,希圖弓著身子從地上爬過去,便被從上而下刺出的長矛釘死在地上。第二排甲士將長矛架在的第一排甲士的肩上,第三排甲士將長矛架在第二排甲士的肩上,一眼望去,密密層層的矛叢如同一座吸血叢林,回鶻騎兵打著健馬衝了好幾次,卻一次次白白把性命穿在了鋒利的矛尖上。
夜落紇心中估量,從開始衝鋒到現在,自己這邊的騎兵傷亡接近兩百多人,但那些漢軍躲將近十五尺的長矛後麵,傷損微乎其微,更可氣的是,回鶻騎兵所用的騎弓在遠處很難傷害這些有著嚴密鎧甲保護的漢人,而一旦靠得稍微近一點,就在敵軍弓弩手的反擊下,死傷比硬衝長矛陣還要慘重。
和呼嘯著衝鋒陷陣的回鶻健兒不同,這些漢軍雖然下手狠辣,卻全都沉默得讓人膽寒,哪怕是被亡命衝近的回鶻騎士帶著快意一刀斷首的時候,也極少發出慘叫。這無聲的堅忍,反而比聲嘶力竭地大呼酣戰更使人毛骨悚然,夜落紇心中判定,這些漢軍絕對是百戰悍卒,若非如此,生死關頭怎能如此無動於衷。沉默的漢軍陣前,依舊充斥著回鶻騎兵的色厲內荏的吆喝,卻已無人再敢恃勇上前。
兩軍戰場是一條貫通南北的狹長的街道,南麵直通甘州城南大營,也是南城樓的甕城。這甘州城乃是先歸義軍節度使張張議潮為防備吐蕃騎兵騷擾而特意整修過的,因為甘州在北而吐蕃在南,所以特意在南城門內加築了一道甕城,也作為騎兵的兵營,攻守兼備,吐蕃人如果直接從南門攻打,就要麵對兩道城門,而甕城兵營中的五千精騎則可隨時從城門殺出。為了防備南城大營軍隊作亂,也為了在南門失守後節節抵抗,南城大營隻開了一道營門,也就是甕城的內側城門,城中通往這南門的,隻有這條南北貫穿的街道,隻要守住這條街道,攻下南城大營的吐蕃軍就不可能在城內呼嘯而過。
當年歸義軍與吐蕃人在河西拉鋸征戰多年,血流成河,張議潮為了防備吐蕃入寇,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誰曾想這刻意設計的南城大營與街道,竟然成了阻隔兩支回鶻騎兵會師的障礙,兩千騎兵被困在甕城內動彈不得,另一方麵,除了派出小股騎兵監視,嵐州軍在南城外兵力尚且稀薄,這些有逃生之路的回鶻騎兵自然不會像夜落紇那樣拚死衝擊漢軍步卒嚴密的長矛陣,陌刀陣,強弩陣,丟下百多條性命之後,便幾乎完全放棄了。
南北呼嘯而過的風,帶著點點血腥的味道,這條狹長的街巷,已然成了回鶻騎兵的墳場,身旁好幾個親衛都麵麵相覷,帶著夾雜慚愧的希冀望著夜落紇,不言而喻,希望他幹脆下達退軍的命令,不遠處傷兵痛苦的呻吟,就是他們的催促。適才探馬已經清楚,漢軍隻是控製了東城門,其它三座城門都還在回鶻的手中。但漢人並不是沒有兵力,他們在城外還有數千騎兵嚴陣以待,隻是不舍得把寶貴的騎兵耗費在這街巷戰中罷了。該死,就連漢人都知道,騎兵不利巷戰,可是誰讓回鶻人沒有他們那樣堅韌的步兵呢。這麽強大的敵軍,一旦退了,也許就在沒有翻盤的機會。夜落紇心中在痛苦的思慮,馬鞭噠噠噠地敲在鞍子上,代表他心中格外煩悶。
他不曾料想到的是,在這條長街的另一麵,橫陣營正加速趕來,離徹底封鎖住這條長街還差一個街口的距離。百夫長石開閔氣喘籲籲地跑著,肩膀掛著的一串地回鶻兵鼻子來回晃動,煞是滑稽,嵐州軍計算殺敵數量方法甚多,並未統一規定,橫陣營便是以割下鼻子為記。收拾掉東城樓回鶻守軍後,百夫長石開閔肩上就掛了穿成一串的百多個回鶻人高挺的鼻子,奔跑時掛在身上格外礙事,石開閔幹脆將它甩在路旁,大聲叫道:“都是咱橫陣營的功勳,肉爛了還在鍋裏。”
他說這話的原因,和橫陣營一同攻打東城樓的承影營全是百戰悍卒,人人手上都有百十條性命,上下一股傲氣,不屑於和普通軍士搶奪首功,拔山營則取了入城臥底和奪下城樓的大功,計算斬殺敵軍人數的零碎功勞可有可無,所以這南城樓上的殺敵人數,都算是橫陣營的。話雖如此,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橫陣營全體看著那兩個營頭的人得意揚揚,都憋了一股子悶氣,聽聞南城這邊有大股敵人騎兵正在攻打步陣,忙不迭地趕了過來。
嵐州軍對中層軍官的栽培可謂不遺餘力,巷戰不利騎兵乃是全體步兵軍官的戰術共識,所以聽說敵人騎兵居然不逃,反而悍然在城內攻打嚴整的步陣,石元光頓時覺得這種呆頭傻鳥百年不遇,而且據說還有回鶻大貴人在其中,更加不容錯過,於是顧不得休整,匆匆帶著橫陣營便往城南趕。誰知趕到長街的街口處,卻被白羽營的人攔了下來,軍士回稟,人家正準備發起衝擊,要將敵騎徹底擊潰,請橫陣營的兄弟守住各處街口,斬殺首級便成,白羽營隻要擊破敵軍的大功,斬首之功隻都給橫陣營兄弟好了。
橫陣營上下一聽這消息,無不大聲哀號,難道堂堂嵐州橫陣營五百精銳刀盾手,“總是要給人打下手擦屁股嗎?”石開閔小聲嘟喃道,先來後到確實是軍中規矩,無奈之下,安排手下軍士守住一處街口,前排結成如山之穩的盾陣,後排取下背後的硬弓,客串一把弓箭手,步卒在這街巷上射殺體型龐大的輕騎,比曠野上簡單多了。
街口外側,早先到達的白羽營校尉於伏仁軌得意地看著在各處結陣看守街道的橫陣營,笑罵道:“城中巷戰兩條腿確實比四條腿占便宜,不過搶功勞卻還是慢了一點。”這話引起了身旁眾騎兵高聲大笑,眾人深感校尉這句話委實英明無比,不知何時開始,嵐州的騎兵和步兵之間互相奚落成了一種習慣,尤其是對步兵防禦能力差,打法又陰險的輕騎兵與步兵之間簡直就是天生的仇敵。不過,若是沒有橫陣營趕來把守街口,白羽營卻也不敢擅自發起衝擊,因為騎兵能夠以雷霆萬鈞之利擊潰敵人,卻難以徹底封鎖敵人的去路,這一千多敵騎僥幸逃脫一兩百騎在城中作亂,撲滅不易。所以一邊歇養馬力,一邊等待著步軍趕來,還順便撈著一個奚落對方的機會。
眼看橫陣營布陣完畢,於伏仁軌拔出橫刀,大聲叫道:“兄弟們,讓我們給他們一個痛快吧!”一提馬韁,馬兒輕輕往前一縱,一千五百白羽營輕騎緩緩轉過街口,出現在尚且在漢軍布陣麵前遊移不定的回鶻騎兵麵前。
“唉,敗了,敗了!”南城大營守將密錄長歎道,他指揮騎兵攻打了幾次封鎖城內側街道的漢軍布陣,覺得對方的戰力委實強悍驚人。
就連素來著稱河西的歸義軍精兵,隻怕在大隊騎兵衝擊之前,也不能做到當真不動如山。可是,這些來曆不明的漢軍,做到了。難不成真的是汴梁的官家禁軍討伐河西來了嗎?罷了罷了,回鶻人兩百年前就已經歸順中原,趁著中原戰亂板蕩,貴人們過了幾天大可汗癮,眼下中原軍隊既然重新派出軍隊經略河西,再多抵抗也是無益。
眼看著兩倍優勢的騎兵猶如一柄鐵錘一樣,勢不可擋的砸向驚慌失措的夜落紇所部,而前麵的漢軍步陣一動不動,當真如同鐵砧一般,要和這騎兵一起將夾在中間的回鶻騎兵砸個粉碎,密錄不忍再看下去,回身下令道:“全軍集合,我們殺出去。饒過肅州,投奔景瓊大可汗。”他原本是夜落紇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也不會舍夜落紇投奔景瓊。
甘州的南城樓修得比其他三個城門都格外高大宏偉。駐紮在甕城之中,卻讓天性散漫的密錄覺得憋悶得很,沉重的城門緩緩打開,眼前豁然一亮,無邊無際地戈壁草地才是回鶻健兒的獵場,這城池,就讓給那些漢兒吧,密錄心道。
他在衛士騎兵的簇擁下緩緩馳出城樓,城門雖然開得不小,也隻容四五騎並肩而過,兩千回鶻騎兵走了好一陣子方才出來,隊形尚且散亂,身後的城門還未合攏。回鶻騎兵尚未開始加速奔跑,三千漢人騎兵卻從城東轉了過來,擺開一字騎陣,穩穩的阻住了去路。
早有軍報,甘州州城四門各有五百回鶻軍兵戍守,州府府衙有夜落紇親軍一千,南城大營騎兵兩千,適才陳德穩穩將這些嵐州最精銳的騎軍營都扣在手上,一則防備城中有不測之變,二則不給這南城大營的騎兵集團過大的壓力,免得他們拚命攻打牙軍等營的步陣,造成不必要的傷亡,眼下見敵軍已有棄城逃走的意思,想來城內的戰鬥已經大獲全勝,便調派騎軍轉了過來。隻需解決掉這兩千人的騎兵集團,其它回鶻兵餘燼,不足為慮。
陳德看著因為嵐州騎軍的出現而有些慌亂的回鶻騎兵,心中微微得意,一個時辰不到,拿下了甘州城,眼下大局已定,無暇再理會這兩千回鶻騎兵是降是戰,下一個目標,是卷席肅州,再直逼玉門關,待將那些回鶻貴人的家眷押至玉門關陣前,且看回鶻各部貴人如何應付。
嵐州軍發起攻擊時天色剛剛破曉,此時一輪紅日方升,金黃的朝霞鋪滿大地,新的的河西之主立馬三軍陣前,微微笑著看一騎回鶻打著白旗,催頭喪氣地催馬過來,乞求他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