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後的草原在烈日的烘烤下,簡直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升騰的水汽帶著腐爛的草根味道,參雜著人屎馬溺的餿臭,幾乎熏得人吃不下東西,嵐州軍已經盡可能的執行了清潔條例,仍是如此。更可怕的是,這股味道引得草原上的蚊子和牛虻聞風而來,一團一團的盤旋在營地上空。瘴氣,加上蚊蠅的叮咬,已經使不少受了輕傷的軍士開始發燒,個別的化膿的傷口上長出了白色的蛆蟲,隻能由隨軍的郎中用燒紅的刀子割掉腐肉。

“兄弟,別看咱現在慘點,有道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哪。你看我,一年餉錢80貫,手下已然有兩個民戶了,大帥有令,普通軍士最多可以領20戶民戶啊,這是多大的榮耀。當兵雖然是刀頭舔血,但這陣仗一年也就那麽幾次,剩下的日子,除了出操練武,日子可比你當個車夫成日價風雨裏奔波來去安逸。就算是遇到開兵見仗,當兵的亡命沙場,可平頭百姓又能如何?還不是早晚一步的事情。咱們吃軍糧的,這刀把子攥在自己手上,反而比那一般百姓來的安穩。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生死有命,富貴可不在天,你不趁著年輕力壯得時候搏一搏,到老了難道還任人驅使不成?”

十夫長黃楚才賣力的翻著舌頭,企圖說服車夫王吳威從軍,這漢子既老實又肯幹,三天下來,拔山營軍士死傷近半,一些民夫也被補充進了弩手的隊伍。這王吳威被他說得心頭也癢癢的很,吞吞吐吐地道:“小民世代都是車行裏混飯吃,不必軍爺們個個武藝高強,入不了校尉大人的法眼。”他看得是時常都是麵無表情的拔山營校尉晉咎,民夫們都有些怕這個據說喜歡吃人肉的校尉。

“咱們當兵吃糧又不是江湖賣藝,哪有那些神神叨叨的武藝,這最基本的功夫便是開弓射箭。”黃楚才一邊說一邊隨手拿起一把硬弓,用力開滿弓,忽然覺得這弓有些不對勁兒,“嘣”的一聲,弓弦應聲而斷,要不是他頭偏得快,差點在臉上抽出一道血痕來。

黃楚才有些懊惱地看著這讓他大出洋相的軍中製式反曲弓,心念忽然閃過,哎喲,壞了。

射雕營校尉鄭兵皺著眉頭接過軍士遞上來的一張反曲弓,左手緊握弓背,右手運勁一拉,同樣“嘣”的一聲,弓還未開滿,弓弦拉斷,他早有防備,將弓放下,對右軍統禦蕭九道:“蕭校尉,這弓弩侵了水,雖然軍士們及時把弓身擦幹,不使潮氣浸入弓背,但牛筋弓弦淋了水,今日又受蒸曬,卻是再沒張力了。”低聲歎了口氣,他身邊已放了三柄拉斷弓弦的反曲弓。嵐州軍士隨身攜帶的弓弦都在昨日霧中雨中更換用掉,現在弓弩普遍不堪使用,雖然敵軍中肯定也是同樣情況,但失去弓弩之利的嵐州軍更為吃虧。

蕭九卻泰然自若,微笑道:“鄭校尉不必擔憂,吾恰好多帶了一些弓弦以備不時之需。”說話間讓軍士打開大車上數個用油紙蜜蠟細細密封好的箱子,裏麵居然放置著成捆的弓弦,怕不有數千上萬之多。“為防這軍器受潮損壞,吾還帶了一些修理匠人,若是軍士們還有弩機等無需要修理,都可送到輜重營來。”蕭九話音沉穩,一派大將風度。鄭兵心中暗道,看來以後出塞和輜重營走一起沒錯,別的不說,軍資糧草哪有如此充分的?

嵐州軍營對麵,黨項騎兵也在為開不了弓的事情煩惱,弓弩是這時代兩軍交戰的主要兵器,前幾日又是霧又是雨的,遠道而來的黨項羌兵匆匆投入戰鬥,不但弓弦大都不能用,連弓背也有散掉裂開的,箭也不剩多少了。沒了弓弩之利,接下來的戰鬥中,就是用血肉之軀鋪路,可嵐州軍士看來也不是一旦白刃接戰就潰散的隊伍,他們擁有的連弩車,簡直是突入車陣的騎兵的噩夢。

“衙內,再這樣下去,我們的人拚光了,恐怕這嵐州的車陣也拿不下來。”頗超兀遙望著嵐州車陣中屹立不倒的軍旗,風聲裏隱隱約約傳來爽朗的笑聲和肉飯的香味,看得出來,嵐州商隊的日子比外麵這些羌兵好得太多。連續攻打三天,黨項羌騎兵在嵐州車陣外留下一地屍體,沒有一次真正攪亂了車陣的防禦,羌人中的好漢仿佛送上門去任人屠殺一般,好些部落的頭人私下裏已經有很大的意見。

頗超兀也是讀過漢書的,裏麵記載西漢大將李陵率五千漢軍步卒出塞,轉戰數千裏,斬殺匈奴無數,在匈奴單於十數萬騎兵圍攻下,一直殺回到長城百裏之外,因為箭盡才失敗。頗超兀初讀此節時滿心不信,認為是漢人自己為自己臉上貼金,草原人騎射無雙,怎能被區區五千步卒所克製。經過這幾日血戰,他信了,漢人步卒數千人完全可以將這車陣守得穩如泰山。當然,草原的騎兵隻要拔腳開跑,這些步卒們怎麽也追不上的。

李繼奉的神色也很難受,他久居州府,不似李繼遷那樣常年在外,雄心勃勃地糾集大隊人馬前來,卻連一個小小的商隊都吃不下去,他看著嵐州車陣中衝天而起的狼煙,心中暗暗寬慰自己道,這夥人孤軍,隻要再攻打幾天,必定能下,到時候抗拒我的人全部斬首。

他心中正暗自發狠,忽然聽到黨項羌兵當中有人怪叫了一聲,宛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羌兵營地嘩然不休,李繼奉正待發怒,卻見身邊親衛張口結舌地往東方指去,他順著那親衛的手指一望,目光頓時呆滯。

隻見遠方的地平線上,隱隱出現了一線騎兵的蹤影,開始隻有大約百十騎立於高坡之上,後來卻緩緩的走上來近千騎和當先的騎兵結成一條整齊的騎兵陣線,當先一騎奮力擎起大旗,迎風招展,大大地寫著一個“陳”字。

嵐州陳德,他居然親自領兵來援,著這麽可能,難道這是事先計劃好的嗎?李繼奉驚疑不定,他終於明白了嵐州車陣連續釋放了三日三夜的狼煙,到底是為誰引路。

嵐州的騎軍隊列非常整齊,甚至有些讓人賞心悅目的感覺,這種整齊不是步軍軍陣那種一絲不苟的穩重,而是騎兵踩著同樣節奏的跳脫,讓人感覺仿佛這是一個有生命的整體。這種節奏感,同樣精於騎戰的黨項羌部感受得尤為真切,紛紛驚疑不定,騎軍,居然能練成這個樣子。矯健的馬匹在黨項羌視野之外的山坡地下已經歇足了馬力,這幾日趕路中,騎兵們寧可自己背負糧草也不願往戰馬身上多加負擔,現在終於得到了回報。

馬匹是有靈性而敏感的動物,你對它付出多少,它就對你回報多少,嵐州的騎兵條例中,新兵是一定要睡馬廄的。騎兵們小心地督促著戰馬邁著碎步,既不使它感到受了刻意的壓抑,又不使它由著自己的性子撒歡。馬兒們在碎步接近敵軍的時候,已經和它身上的騎兵一起調整好狀態,整個十人隊在騎兵溫和的調整之下,恍如一個整體,同樣,百人隊,千人隊,三千騎兵就這般徐徐在戰場上推進,既有漢人步軍軍陣的整齊,又有騎軍的跳脫。即使是那些常年在馬背山生活的羌人,也被這樣一隻騎軍所震撼了。

“上馬,結陣,準備衝鋒!”李繼奉大聲下令,他看清楚了,嵐州援軍僅有三千騎左右,而自己這邊經過三天的消耗,還有四千多騎尚可一戰,漢人不擅騎戰,隻要抓住機會擊敗這隻援兵,說不定車陣就自動投降了。奶奶的,打仗靠的是武藝和勇氣,勒著馬兒走得再整齊又有什麽用!李繼奉罵了一句。

陳德策馬行進在嵐州騎陣中,滿意地看著保持著完美節奏地左右騎軍。上次贖回朔州漢戶遭遇契丹部落偷襲,楊家騎兵的驚人戰力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可是大槍術乃是楊家的不傳之秘,再說倉促見也難訓練出如此多武藝高強的騎兵。

沒有一隻強大的騎兵,在冷兵器的戰場上始終是處於被動地位的。有人認為坦克最終取代了騎兵的地位。但是,從遠遠超過其它兵種的戰場機動能力這一點來看,後世真正堪與冷兵器時代的騎軍地位媲美的,隻有空軍。後世有一個超級大國,僅僅憑借空軍的狂轟濫炸,就可以摧毀一個又一個國家。徹底克製空軍,唯有以空製空。徹底克製騎兵,當以騎製騎。

以騎製騎,有兩個思路,一是建立一支和敵人一樣強大的騎軍,以嵐州目前的實力和漢人農耕為主的經濟結構來說,既不經濟也不現實。二就是建立一支精銳的騎軍,彌補步軍戰場機動力的不足。精銳騎軍能夠遏製敵人騎軍的機動能力,然後讓兵力雄厚的步軍接管戰場。憑什麽遏製,憑的是遠超對手的戰鬥能力。楊家騎軍,嶽家騎軍,走的都是這條路子。

既然無法得到單兵武藝出眾的騎士,陳德便想了個依靠紀律和團隊訓練精銳騎軍的法子。其實者也不完全是向壁虛造而來,乃是改良了連環馬、拐子馬之法。

傳自慕容氏的鐵甲連環馬,故老相傳,乃是鐵鏈、繩索相連,進退如一,衝擊有排山倒海之力,死亦形成壁壘困敵。其實隻要稍動腦筋想想看,馬匹用鐵鏈穿了起來,隻要一匹倒斃,其它的豈不跟著跌倒,若非是以血肉堡壘對付極其強大的敵人,鐵甲連環的實際效果恐怕還不如各自為戰,這也是連環馬不再現於後世的原因。而百餘年後崛起女真人騎軍精銳拐子馬,號稱用繩索相連,一旦有倒閉或者落後之馬,一刀斬斷繩索方可無憂,但這番做作,這繩索的有還是沒有,好似都沒有大礙。

其實,精銳騎陣的真正厲害之處,乃是日常訓練得千騎萬騎進退如一。從兩騎並行,衝刺訓練起,十人隊,百人隊,千人隊,一層一層逐步統一攻擊的步伐和節奏,整隻騎軍做到人馬合一,千騎合一,最後終成一體,雖然沒有鐵環相連,卻似有無形的聯係讓整個騎軍陣型嚴整如一,衝擊時勢不可擋,所向披靡。隻是如此騎軍訓練極難。一般的草原部落,做到令行禁止已屬不易,哪裏想得到不光是人,就連馬匹也能訓練得和人一樣進退如一,騎軍也能結成像步軍那樣整齊的陣勢。就連大遼國,也不曾有這般精銳的騎軍。

而嵐州以土渾軍精銳,窮半年之力,練就精銳騎軍,居然已經略有小成。

戰馬已經得得的跑動起來,騎軍的陣型依然絲毫不亂,陳德心中大定,戰馬逐漸加速,由小跑轉為飛奔,騎兵們肩並著肩,整齊得好像是步卒一般,平端的馬槊,槍尖同時起伏不止,如潮水一線,煞是好看。

黨項羌兵也在李繼奉帶領下迎麵衝來,羌兵**的戰馬有好壞,各人的馬術有高低,幾乎從一開始,各騎兵就分了先後,為了不互相撞到,他們還刻意拉開了距離。

當嵐州騎軍和黨項騎兵的先鋒錯馬而過的時候,平均一個黨項羌兵的戰場空間裏,有四個嵐州騎兵的馬槊指著他,結局是可想而知的。軍隊的力量,就是集體的力量,在這種力量麵前,任何個人的武藝都是無力的,哪怕鐵鷂子也不能抵擋。

作者:以騎製騎和以步製騎爭得很多,看過前文的書友都知道,元吉很認可以步製騎的可行性,但是從效率上講,建立一支精銳騎軍似乎也不賴。

注:見資治通鑒:恪分軍為三部,謂諸將曰:‘閔性輕銳,又自以眾少,必致死於我。我厚集中軍之陳以待之,俟其合戰,卿等從旁擊之,無不克矣。’,乃擇鮮卑善射者五千人,以鐵鎖連其馬,為方陳而前。閔所乘駿馬曰朱龍,日行千裏。閔左操雙刃矛,右執鉤戟,以擊燕兵,斬首三百餘級。望見大幢,知其為中軍,直衝之;燕兩軍從旁夾擊,大破之。圍閔數重,閔潰圍東走二十餘裏,朱龍忽斃,為燕兵所執。

冉閔被押解到燕國,燕王俊責之:“奴仆下才,安敢稱帝?”

冉閔是個好漢子,他說:“爾夷狄禽獸之類猶稱帝,我中華英雄,何稱不得帝?”

燕王俊怒,“鞭之三百”,後斬於龍城。

數月之後,燕國大旱,鬧蝗蟲,燕王以為是冉閔的鬼魂作崇,諡冉閔為武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