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身世
景辭卻想到另一茬兒,“原來你祖籍江南,難怪呢,都說江南出美人,真真名不虛傳。”
他氣悶,曲指敲她額頭,警告她,“專心點兒,不然這輩子你都甭想再聽第二遍。”
“我錯了我錯了,咱們脫光了衣服赤誠相見,這往事秘辛也得脫了完了說話。”
陸焉被她逗得忍不住發笑,再也正經不起來,索性就當是左鄰右舍聽來的故事,輕輕鬆鬆說給她聽。“祖父官居一品,入閣議事,當年譽滿天下,是所有讀書人的榜樣。除奸佞,重社稷,提起楊閣老,沒人不說一個好字。但也就是除去魏忠賢這一年,有的人蠢蠢欲動,恨不能成魏忠賢第二,結幫營私,黨同伐異,朝廷歪斜之風越演越烈,祖父也生了辭官隱居之意,但到底還是晚一步…………又或許,無論你如何應對,終究會遲上一步…………”
稍頓,他調整呼吸,待稍稍平靜些許才繼續說下去,“東林黨幾位魁首暗中指使,左都禦史上奏汙蔑我祖父助紂為虐與魏忠賢牽扯不清,竟還有謀逆之意。但凡有雙眼的都看得見,當年魏忠賢橫行無忌之時,是誰處處維護事事小心,救了多少自詡清流的東林黨人,誰料到魏忠賢一死,東林黨人便反複無常奸猾可憎,因祖父不欲與之為伍,便恨不能將其趕盡殺絕。最可惡是趙賢智!若無祖父提拔,他能有今日?就是他長女…………”他攥緊了拳頭,牙關咬碎,恨到了極點,仿佛若趙賢智再現眼前,他當即就能拔劍將他劈做兩半。
景辭默然覆上他繃緊的手背,想將他從痛苦的回憶中尋回,“就是他長女如何?該不是同你有婚約吧,那…………茹月樓那個算怎麽回事?噢,我知道了,趙姑娘是正房,那個是妾,你那時候才多大,這就都替你張羅好了?”
他麵有難色,略略側開了臉,有幾分尷尬,“趙賢智是祖父門生,與我家往來密切,這…………這都平常得很。隻是未能料到,他頭一個站出來‘揭發’,什麽髒汙事都能拿到殿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說,雪片似的折子送到案前,可恨今上昏聵,令忠臣蒙難、奸佞得逞!我楊家一百八十餘口人死的死散的散,男子斬殺,女子充入教坊司為妓不得贖買,可憐我母親抄家當日便撞死在正廳梁柱上,幾位姐姐更是………教我如何不恨!恨不能殺盡天下沽名釣譽之人,恨不能殺到金鑾殿,取那聖明天子項上人頭!”
景辭急急捂住他胡言亂語的嘴,心有擔憂,無處可訴,“那是皇上…………你如何能說出如此…………”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冷冷地笑,輕蔑到了極點,“什麽天子?幾時聖明?不過是昏庸無道為禍百姓的畜生罷了。若不是他,我楊家怎遭滅門之禍?若不是他,天下又怎會如此破敗不堪?如此牲畜不如之人,你要我如何忠君,如何愛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若有能人自可取而代之,還天下一個昌平盛世。”
景辭淒然道:“鬼神掌生死,天地分汙濁,然則良善家為何反遭天譴,作惡的因何反增永年,原來天也欺善怕硬,地也順水推舟,世上哪有沉冤昭雪?不過是戲文裏唱來聽一聽罷了。是成是敗都不在你,是這天道不倫,人心作惡。”
“不去爭上一爭,誰知成與不成?”他眼底燃起帶血的欲,似野火燒遍幹枯原野,景辭抬手撫過他俊朗無雙的麵龐,默默不能言,她甚至無法說出她的憂心與後怕,唯恐成了他路上荊棘,橫在他追尋一生的道路上,令他回過頭來追悔莫及。
而他急切地想要安慰她忐忑憂慮的念頭,張口來卻無聲息,隻餘滿口苦澀,不知從何處說起,或許隻有擁抱能慰藉彼此掙紮跳動的心,他長長地歎,她隱隱啜泣,他問她哭什麽?她抽泣著說後悔,“若是早些時候遇上你便好了,當年你一個人在宮裏,還不知受過多少苦,挨過多少打罵,你那幹爹壞得很,汝昌那死丫頭把你打成那樣他還說打得好,真不是個東西!我早該燒了他那間破屋子,讓他得意!”
陸焉臉上掛著淡淡的笑,琉璃珠一樣的眼睛透著沉沉的眷戀,忍不住親吻她濕潤的眼角,柔聲道:“都是要做母親的人了,還動不動燒人屋子,也不知給肚子裏的孩子帶個好樣兒。行了,起吧,再不起來午飯都過了。”
景辭轉個身,懶懶道:“我不餓,我就想躺著休息。”
“你不餓,我兒子可餓得慌。得了,微臣伺候郡主穿衣,郡主賞臉睜睜眼睛,坐起身來先把肚兜兒穿上。”
景辭麵紅,便不再與他歪纏,乖乖聽話起身,由著他整理好自己再來給她穿衣穿襪,方才沉重又無解的難題就此輕輕揭過,她明白他心中所想,又不願強留,隻得雙眼一閉一懶到底,聽天由命去。
或許是因重提舊事,陸焉終於想起茹月樓裏待著的周紫衣。白蓮教被打壓下去,二十年內難有翻身之日,吳桂榮被關在莊子裏頤養天年,恐怕也撐不了許多時日,這時候處理她,最是恰當。
小樓裏還是老樣子,或者說整座提督府,除開許荇送到他手邊時翻新過一回,便再沒有大動過。府裏花花草草許多都保存著二三十年前舊模樣,讓人看了多少回憶□□滴往事,是苦是甜,似冬天飲凍水,滴滴在心頭。
相較初次見麵的驚恐焦灼,周紫衣這一回顯得輕鬆許多,雲煙似的眉目間少了一層厚重的蔭翳,瞧著更要年輕幾歲。他進門時她正坐在窗下縫一件雪白中衣,寬寬大大,一見就知道是男人的東西。
陸焉倒不介意,待侍奉周紫衣的丫鬟前來奉茶,眼見她將繡到一半的中衣藏到繡簸籮裏,麵上依舊淡淡,隻當未見。少頃,等丫鬟仆婢走幹淨了,才端起茶盞,開口問:“近日可好?”
周紫衣連忙答,“回答人的話,妾身萬事都好,隻是感念大人恩德,日夜懸心,不知如何相報。”
陸焉抬眼瞧上一眼,見她有十萬分局促,手腳都不知該往何處放,眼睛一會看地一會又偷偷來看他,原已經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家,到了他跟前居然還能惹出幾分女兒家的嬌羞來。但任你是誰,管你是鶴發雞皮的老人家還是青蔥少艾的小姑娘,但凡有五感,對上陸焉,總是先貪看後貪心的。
“倒不必你報答,隻需你安安分分過日子,不該說的話一個字不說,不該見的人一個不見,便可保永年。”他垂目看著桌上一盤杏仁佛手平平常常的語調同她說,“我記得你說過,你家裏沒人了?”
前一句話來不及琢磨,周紫衣隻顧上點頭答題,“回大人,妾身家裏…………早就沒有可投奔的人了。”
陸焉道:“我今日來是想問你一句,你可願意再回江南去?”
周紫衣不明就裏,杏眼微睜,喊著一層薄薄的淚靜望他,“妾身孑然一身,無所依憑,是生是死但憑大人吩咐,隻是敏杭是回不得了,那地方小的很,我這樣被棄的身份,恐怕是立不住腳的。”
“蘇州城有一戶商賈之家,老夫妻一生無子,唯有一個女兒遠嫁時途中走失,三五年來了無音訊,正是你這樣的年紀,正巧也對的上你的身份,那邊兒的人我早已經打點好,再給你備八千兩蘇州鴻軒錢莊的開元銀票、五百畝良田,隻當是你安身立命之用,我已叮囑過,若你遇上好的自然叫二老做主將你風風光光出嫁,若你無心,就此在家中頤養也可。眼下我來,隻為先問你一句,此事你可願意?”到底是從小一塊兒相伴過的人,楊家的親眷所剩不多,他能記得起來的也就剩下眼前這一位,且若不是楊家獲罪,她的命也不至如此,他心中有愧,總要先安頓好她。
周紫衣像是沒能聽懂,木頭人一般呆呆望著他,一動不動。或者也就是一眨眼功夫,閃過神來眼淚帶著一股酸疼衝出眼底,奪眶而出。她急急忙忙從椅上下來,跪到陸焉腳下,要向他磕頭謝恩。但陸焉不受,親手將她扶起來,安頓回椅上,歎上一聲,徐徐道:“你自不必謝我,即便你去往江南,我自有我的法子看住了,若真有一句半句泄露出去,餘九蓮什麽下場你是見過的…………”
周紫衣嚇得又要磕頭,讓他一個眼神嚇回去,老老實實端坐在椅上,“妾身不敢,妾身就算自己個死上一萬次,也絕不敢連累大人。”
陸焉道:“往後不要動輒磕頭求饒,你是好人家的姑娘,祖上都乃國之重臣,不當如此。”再看她,仿佛還能在她娟秀的臉孔中找到母親的影子,便也隻能閉上眼,苦澀都往肚裏吞,“明日一早啟程南下,今生再無相見之日,你…………珍重吧。”
周紫衣垂淚自憐,怯怯道:“也請大人保重,有些話雖輪不到妾身來說,但既是永訣,妾身便鬥膽說一句,大人心裏苦,妾身是知道的,但大千世界誰人不苦?萬望大人珍惜眼前,莫要拘泥於舊事,苦了自己,也苦了身邊人。”
話音落,未聽見半點聲響,屋子裏靜悄悄聽得清風聲鳥鳴,她惴惴難安,怪自己自作聰明話,原以為等不來他回應,正懊惱時卻聽見他說:“知道了,多謝。”旋即出了門,離了這座載滿舊事的茹月樓。
留下她一個,將藏起來的衣裳又再抖開來繼續穿針走線,但她心裏知道,這件東西是永遠也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