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對峙
袁嬤嬤尖利的叫聲傳來時,孫氏下意識地看向左右兩側就近坐著的平南侯夫人、武定侯長媳,她鋌而走險的一步棋才換到如今與這些個世家貴婦平起平坐吃茶說話的地步,原本也有幾分忐忑驚惶,但誰料得到連老天爺也看不過眼要幫她一把,無論是她派去通知的人,還是二老爺先前指派去接景辭的,戰亂中一個都沒回來,誰知是死是活。這一回七姑娘的婚事好不容易有了眉目,決不能再出半點紕漏,管他是人是鬼,敢壞了她兒女前程,保管叫她有去無回。
再瞥一眼麵無驚色的平南侯夫人,她頓時有了主意,見著連滾帶爬闖進來的袁嬤嬤,開口便罵,“吵什麽吵,當著客人的麵上呼呼咋咋還有沒有規矩!”規矩?被深府內院擺在香案上供奉的規矩、層級壓得她站不起身的規矩,如今也成了她嗬斥人的用具,說來諷刺。
袁嬤嬤不是什麽體麵人,出了名的尖刻又出了名的膽小,一進門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麵喊一麵拜,“夫人哪…………老奴是真撞見了,一模一樣…………一定是郡主娘娘冤魂不散要回來索命啊…………夫人,夫人您可得救救老奴,老奴不想死…………”
“胡說八道什麽!乾坤朗朗的你還能見了鬼中了邪不成?”她氣惱之極,一恨情勢突變,二恨這老東西愚蠢,口沒遮攔,不先嗬斥住了,還不知要抖落出什麽話來。還要怪自己不謹慎,當時兵荒馬亂無人可用,才支使這蠢笨東西去辦,惹得如今後患無窮,“來人哪,將她帶下去,找個和尚道士也給她招魂壓驚!省得她在這兒滿嘴胡話驚了貴人!”
但袁嬤嬤顯然已經被嚇得慌了神,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那邊是求饒,不管是求夫人還是求郡主,先磕了頭哭過才算,“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就在三少爺靈前,老奴瞧得真真切切的,那眉毛那眼睛,不是郡主娘娘還能是誰?郡主這是含著怨恨要來扒拉幾個生魂下去陪葬啊!”
孫氏惱羞成怒,罵底下人都是木頭腦袋不知動作,要將袁嬤嬤快快架出去了事,無奈平南侯夫人閑閑拋出一句,“嬤嬤是府上老人了,往日見著是個極穩重的。可見哪靈堂裏說不準真是汝寧郡主,若是真,那可是大喜之事啊…………”拖出來嚐嚐尾音,分明不是道賀,是要看好戲,看你定國公府認定了殉節而死的姑娘,帶著一身髒汙回來,你國公府的名聲還要不要?頤壽堂那老家夥,素來是心狠手辣慣了的,往年不知捏碎多少人命,想來這個“不中用”的孫女,她亦不會放在眼裏,轉眼給武定侯家的遞個眼神,一並起身告辭,末了還要叮囑,“眼下這事兒十二萬分的蹊蹺,夫人也難做,不如找老夫人拿個主意,至於我們,時候不早,也就不在府上叨擾了。”
孫氏心裏一團亂麻,敷衍二人幾句,便讓人帶上瘋瘋癲癲的袁嬤嬤往靈堂去,倒要看一看突然現身的是何方神聖。
這廂,無論景瑜如何勸諫,景辭偏就是蠻牛一般固執,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是她見了我要藏要躲,我無愧天地,應有何懼?”緊要關頭竟又鬧起了讀書人的迂腐耿直,直管站在棺槨前,挺直了背脊,半分不讓。
待孫氏一來,先就與已然脫胎換骨的景辭麵對麵想衝,孫氏驚得後退,好歹讓丫鬟扶住了穩穩站在朱漆廊柱前,捏著手帕的右手直指景辭,“你你你——”個老半天,半個字說不出口。親見比耳聞多出十倍百倍震撼,她春風得意之時怎能想象,一個早已經該被野狗啃得骨頭都不剩的人,如今會活生生站在她麵前,冷著一張臉如厲鬼一般等著她自投羅網。
景辭上前,孫氏退後,所攜一群丫鬟婆子都瞪大了眼瑟瑟發抖,當她是妖精怪物一張嘴就能吞下一個人,誰料得到她施施然走上前來,屈膝低頭,嘴角劃一道譏諷的弧,慢慢悠悠同孫氏行禮問安,“夫人萬安,分離多時,景辭日夜掛念著夫人,未敢懈怠。”未敢懈怠四個字拆成頓點,似鼓槌一下一下砸在孫氏心頭,砸得她頭暈眼花啞口難言。
夜是殺人夜,滿地蕭索,無風無月。
孫氏顫顫巍巍,抖抖瑟瑟,指著景辭的手抓不穩輕飄飄一張絲帕,風捧著素白的絲綢卻最終無法阻止它落地。孫氏啞著嗓子問:“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真是扶不起的阿鬥,等了半晌竟等來這樣一句愚蠢之極的話。景辭不由得歪嘴笑,眼底卻結著一層破不開的堅冰,冷得刺骨,“夫人說呢?夫人希望景辭是人…………還是鬼?”她膚色雪一樣白,因消瘦而變大的雙眼帶著恨意,一身白衣,長發如瀑,分明是天地間一縷幽魂,是鬼,是孫氏擺脫不去的夢魘。
正逢她驚惶無措自亂陣腳之時,老夫人跟前兒的大丫鬟梅仙兒前來遞話,因說老夫人曉得有貴人登門,要將人請去頤壽堂說話,吩咐孫氏也一並來。
景辭失去太多,因此無畏無懼,謝過了梅仙兒就要跟著往頤壽堂去。才提步便被景瑜拉住了手臂,她眼睛裏透著不讚同,又與她搖頭,無聲說:“別去…………”誰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闖個明白,又如何讓她對這座千人血萬人骨堆出來的冷冰冰府邸徹徹底底絕望。景辭上前一步,側過身時聲音擦過景瑜的耳,隻有四個字,“我的丫鬟。”老夫人眼明心細,必然要將景瑜也看管起來,但送走一個素未謀麵的丫鬟於她而言不算難事。
頤壽堂還是老樣子,古樸的裝飾裏擺滿了價值□□的寶貝,這裏頭的精貴要藏著掖著不讓人輕易發覺,隻有懂行的才能瞧出端倪,品出國公府的潑天富貴。
她隻覺得冷,莫明的被一股寒氣侵襲四周,明燈高照的頤壽堂反倒成了深不見底的雪窟,不知幾時是頭,也不知幾時崩塌。親近的人在腦子裏走馬燈似的繞上一圈,能勾起思念的大都已去了天堂,餘下的隻有陸焉,唯有他,隻單單默念他姓名,都已覺完滿。忽而又發覺出自己的卑劣,無非是依仗他的庇護才敢如此放肆地任性而為。
老夫人才用過參湯,盤腿坐在榻上,翹著精神尚好,不像是將將經曆過大悲大苦之人。見著景辭,也不顯訝異,隻在瞥過麵白如紙的孫氏時,眼睛裏透漏出些許鄙夷。可就是這麽一個人人鄙夷的愚昧婦人,趁著國貨家亂之時,將國公府攪成一團亂麻。
沒人開口,孫氏在老夫人麵前連聲都不敢吭上一句,何況是哭鬧?她這是耗子見了貓,一碰麵便讓降服了,老老實實。景辭也在等,等老夫人定調,祖孫二人沉默中對峙,沒人進沒人退,似一場漫長無聲的審判,最終的結局是親情與血緣的徹底決裂,他們毫不猶豫,他們幹脆果決。
十兩銀子一錢的碧螺春入了口,仍遭了嫌棄,老夫人皺了眉,撂下茶盞,淡淡道:“姑娘好生麵善。”話音落地,景辭幾乎要笑出聲來,好好好,好一個絕情決意的府邸,好一扇高築緊閉的家門,為了到手的富貴,為了這千金難買的香茶雪飲,她必須死。
景辭但笑不語,孫氏這會子終於回過神來,附和道:“是呢是呢,也難怪袁嬤嬤會認錯,如今這仔細瞧著,真跟我們家已故的六姑娘一模一樣………”見老夫人麵色不愉,便隻好乖乖閉嘴,留個清淨。
“不過…………姑娘如何會在此時到青岩靈堂前跪拜?”老夫人不疾不徐,兀自說著,並不需景辭答話,“聽前頭回話說,未去的賓客都聽見嚷嚷了?這倒是不妥,真傳了出去,於名聲無益。”
孫氏真想說可不是可不是,真該綁了這人送去衙門裏分辨,但看老夫人寒霜似的麵色,話不敢出口,隻默默點頭。
景辭笑,滿含不屑,“老夫人要如何不妨直說,天不假年,夫人的年歲掐在手裏數,應長話短說才是。”
她這番言語,按理說是大逆不道,但她分毫不懼,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頤壽堂內一張張惡心嘴臉,等著從前滿口親熱的祖母繼母下手出招。
老夫人被她刺得一股血氣亂鑽,胸悶腹痛,但麵上不可表,依舊是穩操勝券的從容氣魄,緩緩道:“如此,隻好請姑娘明日與老身一道上坤寧宮請皇後娘娘分辨清楚,是真是假自有論斷。”
她便了然,這一回家中不但不認,還要取她性命以絕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