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對食

屋子裏隻剩下角落裏趴著的,渾身上下隻剩眼珠子能動的糖豆兒。

桌上的茶早已經涼透,陸焉有意無意地捏著杯蓋撥弄浮茶,仿佛不經意間開口,問:“話都吐得差不多了?”

春山上前來回話,“前前後後都說完了,小的找人核對過,沒一個錯漏。”

“嗯——”他拖長了尾音,不再說話,屋子裏的人便都會意,知道哪些聽得哪些聽不得,一個個都無聲無息告退,待安東最後一個出去,將門帶上,屋子裏便隻剩下陸焉、春山,還有地下那個半死不活的糖豆兒。

“說吧…………”他聲音懶懶,不曉得是叫糖豆兒,還是春山。

糖豆兒嗓子裏賭了一口膿血,吚吚嗚嗚發不出一個清晰的音,最終是春山來說:“用過刑,昨兒晚上早一五一十地招了,是白蓮教裏在餘九蓮手底下從過教的,早兩月千方百計地讓安插到莊子裏來,林三不查,讓人鑽了空子。糖豆兒這廂,一來盯著幹爺爺,二來有了消息也好傳出去。早先幹爺爺要遞的東西都讓幹奶奶藏起來,與教裏頭斷了聯係,所以教中才有分歧,想著是…………幹爺爺多半要另起爐灶,白養了這麽個人,才支使餘九蓮來與永平侯勾結,意圖謀害義父。”

這麽一說,陸焉便將這一溜亂七八糟的事情一並串聯起來。白蓮教怎知他身上有利可圖,又怎地突然間將周紫衣送上提督府,想來曾經當做救命恩人又敬又愛的人,原也是個包藏禍心,欲立而殺之的。

他突然間嗤笑,牽一牽嘴角,悄無聲息,又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恍然間他在一瞬之間老去,蒼茫歲月,孤寂人生,都是苦。

他大約總是如此,一人來,一人去,無情也無愛,孑然一身。

春山低著頭,不知怎地,不敢說話,亦不敢去看,鼻尖一酸,竟默默掉下淚來。

晚來天欲雪,夕陽紅透了半個山頭,一間樸素且簡陋的屋,陽光透過薄薄一層窗紙,將他頭上描金烏紗帽映出一道丹霞色的邊,墨綠色背花窄袖衫將他本就蒼白的側臉,襯得益發慘淡,即便映著撒金落緋的晚霞餘暉,依然找不出一絲血色。

他回過神來,淡淡開口道:“府裏頭,婚事準備得如何?”

春山道:“義父放心,有徐總管看著,萬事齊備。”

“嗯,那便好。”悶著聲,誰也不知他垂下眼瞼那一刻,心裏頭想的是什麽。

人生多數苦,少時樂,萬般皆如此。

淅淅瀝瀝,窗外突然下起了雨,先是霧蒙蒙的一片,轉而雨勢漸盛,衝刷著紅宮牆琉璃瓦。一場秋雨一場寒,落花滿地,愁緒闌珊,不知這一場雨為誰哭。

月前才被關了禁閉,眼下又活蹦亂跳風風火火滿京城亂跑,景彥是最不守規矩的,也不等通報,便大喇喇闖進景辭寢居內,好在時辰尚早,她穿戴整齊,窩在暖榻上與半夏兩個描花樣子打發時間。

聽見門被撞得哐啷哐啷來回亂響,半夏連忙起身行禮,景辭仍舊畫著一朵花開盛極的牡丹,眼皮也不抬一下,顯是懶得搭理。

這兩姐弟近來也不知為何,冤家似的一見麵沒說個三兩句就開始吵,仿佛是從榮靖之死開始,他便恨上了她。平日裏還好,現如今她心裏頭難受得很,更加不想與他做口舌之爭。

沒成想經驗黑著一張臉,進門來頭一件事就是把半夏攆出去,“你出去,把門帶上,我有話要跟你們主子說。”

半夏回過頭來,為難地看向景辭。

景辭依舊慢慢悠悠描著那朵牡丹花,淡淡道:“即便是家裏頭,也沒有兄弟姊妹大白天關起門說話的道理。你若是有什麽旁人聽不得的話要說,那倒不如藏好了,爛在肚子裏,我是不愛聽的。”

“哼!”景彥繞過半夏,一屁股坐在她對麵,橫眉瞪眼的對住她,“甭裝了,這京城裏頭一等的大事,小爺就不信你半點風聲沒聽著。”

“旁人的事情再大,也與我無關,我的事情再小,今兒也要做完,我的丫頭還跪著,你就大喇喇坐著不管,倒是在我跟前擺起官老爺架勢。”她提筆,將花萼描畫完全,垂下的睫毛忽閃忽閃,似一柄小扇。

“半夏起來吧,給三少爺上茶,當心點兒,可別燙著三少爺的舌頭。”

景彥道:“知道你嫌我話多,但等我說完這句,你一定謝我!”

景辭道:“不必等你說完,這就叫白蘇稱上二兩碎銀賞你。”

“你——”她一貫是牙尖嘴利的,他在這上頭吃了不知多少虧,回回讓刺得灰頭土臉丟盔卸甲投降,但三番四次還要來戰,真是可憐又可氣。這一下氣急攻心,要攥緊了拳頭,喘上兩口長氣才能穩住,“得,你就嘴硬吧,等小爺把話說完,看你還能嘴硬到幾時。”

“原來三少爺是專程來看笑話,可真是辛苦辛苦,半夏來——放了茶給你們三少爺捶捶腿,累著三少爺,保管你遲不了兜著走。”

半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放下茶盞,說一句,“郡主同三少爺好生聊著,奴婢去廚房幫桂心看著藥。”如此一溜煙跑了,留下景彥撫掌大笑,“你瞧你瞧,你這丫鬟養的膽子忒大,哪裏聽你的。你這人,也就隻能擠兌擠兌小爺我,誰讓小爺大度不跟你一介女流計較。”

景辭懶得答他,添了墨,給這朵牡丹花勾上最後一筆,成了形,才放下筆,抬眼看他,“說吧,究竟是哪一件天大的事,搞得這樣一驚一乍的。”

景彥往前挪了挪,挑高了眉峰,壓低了嗓,“你是真傻還是裝的?陸焉娶親之事傳的滿城風雨,你若不是聾了瞎了,能不曉得這個?也不知是什麽世道,一個閹人娶親,還能勞動滿京城達官貴人竟相祝賀,就連咱們家,夫人也一早操持起來,生怕賀禮送得不當,怠慢了九千歲活祖宗,人一個手指頭就把咱們國公府碾死。”

景辭顯然吃了一驚,但好在經驗自顧自手舞足蹈地說著,沒注意她臉上瞬時僵住的笑容,但也不過是一眨眼功夫,便將疑惑與震驚通通藏在眼睛底下,留在人前的都是裝出來的淡然若定。依然調笑道:“人家娶親,你生的什麽氣。難不成真搶三少爺心上人?”

“他娘的,小爺生他哪門子的氣!”景彥氣急,髒話都出來,拍案而起,“你跟他不是…………你們不是…………管你們是什麽,橫豎我把話帶到了,該怎麽辦你自己掂量。小爺走了,懶得跟你廢話。”

一轉身,風風火火要走,誰曉得到半路折回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才問:“你臉怎麽了?讓人欺負了不成?說,是誰,小爺這就給你報仇!”

景辭搖頭,“沒事,夜裏不小心碰的。”

景彥怒道:“怎麽回事,那幾個丫頭都是吃幹飯的不成,能讓你撞成這樣?我剛瞧著半夏好模好樣的,主子要摔跤,她不給墊著,跑哪玩兒去了?”話匣子開了,又坐回來,“小爺早跟你說過,屋子裏的人就該管管,賞罰分明他們才知道厲害。你光就嘴巴厲害,真算起來,也就你屋子裏這倆丫頭好命,從沒受過半跟指頭。換了小爺我,早不知挨過多少回教訓。”最後一句分明提高了聲調,故意要讓窗外的半夏聽見,嚇得小姑娘縮起脖子弓起腰,隻想躲到白蘇姐姐後頭藏好。

見景辭咬著唇不說話,他自然認為得了理,越發多話,“你發什麽傻呢?傷心還是怎麽地?要燒屋子要殺人,小爺陪你!”

“可別,你可千萬別再闖禍了,改明兒再鬧事,被父親抓回去,肯真得打斷你一條腿。”景辭醒過神來,不論接下來如何,得先穩住眼前這個一點就著的炮仗,“陸廠公已近而立之年,雖說身有不便,但依著他的身份,早該娶個當家管事的。好了,旁人的事說說也就罷了,堂堂七尺男兒,跟個老婆子似的亂嚼舌根像什麽樣子。”

景彥不服,正經危坐的要同她理論,“小爺怎麽就成亂嚼舌根的老婆子了?這話你可說清楚,要不是看在你是我親姐的份上,小爺才懶得操這份閑心。這可是太子金口玉言得來的婚事,可沒有反悔說不的餘地。”

“太子?”景辭皺眉,疑惑道,“這與太子又能扯上什麽關係?”

“我看你是糊塗著呢!”景彥撈起杯子再灌上兩口茶,原本說上兩句就要走的人,再又絮叨起來,“前兒聽東宮禁衛軍統領牛艋說,太子前些日子不知怎的,恨上了陸焉,領著一隊人要上提督府拿下他,誰知道正主沒見著,這一路橫衝直撞地進了內院,居然瞧見個金屋藏嬌的美人兒,聽說上了年紀,但顏色尚好。你也清楚,殿下呢…………一貫是葷素不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