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喪事
烏鴉、白幡,和尚的木魚道士的八卦,女人的哭泣男人的喪服,橫梁上一縷一縷麻布飄著,如同深夜遊蕩的魂,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她們喊“青崋,青崋,你拿了我的命去吧…………青崋呀,我願用我的命,換我兒子的命啊…………天爺,我的老天爺啊…………”撕心裂肺,如同女人尖利的指甲抓破耳膜,每一聲都滲著鮮紅的血,指甲蓋裏刮走了肉和皮,痛不欲生。
老夫人早已經受不住,氣急攻心暈了過去,胡太醫守著,熬上一碗調心提氣的藥,長白山的人參切了片含在舌底,依舊是神誌不清。
大夫人在前廳抱著景煦的棺木哭喊,三四個丫鬟婆子上去也拉不開,她這是將一身性命都係在長子身上,誰知是如此結局,怎能想得開?恨不能一頭撞死在棺前。
“青崋…………青崋啊…………你真是要逼死母親啊,白發人送黑發人,我怎麽能熬得住…………怎麽能熬得住…………不如就陪著你去吧,黃泉路上咱們母子兩個,也好做個伴,就讓你那個居功至偉冷血無情的親爹,守著他的功績與他養在西南的下賤種子一同過活!”
滿場的縞素,有人低著頭痛哭,有人豎起耳朵聽戲,聽她將孤守京城的淒苦,夫妻分離的哀傷,以及長子戰死丈夫不歸的悲憤在靈堂上通通哭個痛快。
將廊柱哭出裂痕,將歲月哭出風雨,將這富貴高牆內的國公府哭得臉麵全無,撕開來,哪裏有什麽風光,哪裏有什麽得意,全然是生生的悲苦,一年又一年,女人們是院牆裏荒蕪的草,幹涸枯敗,卻生了根,綁住了手腳,一年一年守著枯井大的天,數著僅剩的慘淡歲月。不能活了,再不能活了,唯一的期望也如燈滅,還有什麽可盼望?盼望丈夫擁著年輕嬌嫩的妾室風光回府,還是行屍走肉一般等那一日我佛慈悲,送她去西方極樂?
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恨透了,哭到嗓音撕裂,掙紮到一根根掰斷了鮮紅的長指甲,漆黑的棺木上是她留下的一道道痕,亦然是她的恨。
這一生的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到這一刻已足夠,她大叫一聲,“兒啊,你慢些走,娘來陪你!”
卯足了力氣就要往棺木上撞,就要在靈堂裏,在眾目睽睽之下,斬斷這無休無止的苦難。
咚地一下,是個中年婆子撞開了她,一落地便跪在地上一個接一個磕頭求饒。小輩們被嚇得大哭,下人們麵麵相覷,最終一個個都往二夫人臉上瞧,等她來拿個主意。
孫氏從悲痛裏醒過神來,原沒有想過會有如此機遇,大房唯一的嫡子戰死,不論如何爵位如何繼承,若大夫人再有一二,偌大一個國公府誰來管家?自然是她。
卻又不能露出喜色,關鍵時刻要大方得體又要安穩妥帖,想了個法子將麻煩事推給老夫人,叫這幾個得力的婆子駕著大夫人送去頤壽堂休息,還指派了自己屋裏的老嬤嬤去,將前情後果添油加醋地說給臥床休息的老夫人聽。
入得頤壽堂,抬眼便見老太太左手邊黃花梨小幾子上專擺了一座碧玉萬年青盆景,足足半人高,紅漆的底座金線描著八仙人物福壽無疆,盆中一樹碧玉萬年青,俊秀挺拔,風骨高潔,當中又有紅珊瑚珠子串成的萬年青樹籽,敦芳可愛,想來應是世間奇珍,價值連城。
景辭坐在床邊小凳上,手裏捧著藥碗,才服侍完祖母用藥,聽二夫人房裏的鄭嬤嬤繪聲繪色說完,還要歎一句,“要不是二夫人攔著,這大夫人氣急了,還不知要說些什麽。”
景辭將藥碗遞到梅仙手裏,忽而聽老夫人一拍床欄,恨恨道:“我原不知這些年她竟積攢了如此怨氣,自她嫁進國公府,府裏有哪一樣對不住她?就是樊兒,身在西南,為國盡忠,可算對得住她!誰想到!誰想到!她竟將咱們恨到了骨頭裏,什麽你家我家,難不成國公府與她秦婉如不是一家?”
景辭連忙坐到床沿來,給老夫人拍著背順氣,抬眼看鄭嬤嬤,厲聲斥道:“嬤嬤這都是說的什麽話,明知道老夫人剛進過藥身子才好些,這是從誰嘴裏學來的話,這個緊要關頭來挑撥!伯母是什麽樣的人,咱們一家子風風雨雨十幾年過來,老夫人不比你清楚?要你這半途進府的東西說三道四!”這哪裏是說她,分明罵的是二夫人。
鄭嬤嬤是怕極了景辭,這檔口生受了這一句罵,不敢抬頭,更不敢回嘴。
景辭這裏,雖說勉強能勸上幾句,但抵不過老夫人認死理,心中有了計較,便聽不進旁人勸告。讓人領了大夫人到跟前來訓話,混濁老去的雙眼陡然間亮起來,是恨,點燃這方寸之間,女人們爭來鬥去的天地。
“想死?我倒是樂得成全,但也得先堵住你那張嘴,別為著逞一時之快,連累了親家公!再而,你若想死,也甭來湊這個熱鬧!國公府丟不起這個人!梅仙——”
梅仙匆匆自簾子後頭穿入,到老夫人跟前來聽差。
“你領著徐二媳婦,吳榮家的,連同兩個粗使婆子看住她,交代下去,若是大夫人有個三長兩短,她們也不必在國公府當差!”
梅仙麵色蒼白,忙不迭點頭,就要領著人下去,誰曉得大夫人突然間中了邪似的笑起來,仰著一張蠟黃的慘淡的臉看著老夫人,如同看著宿世仇敵,血紅的恨化作了灰暗的淒惘,淒厲的笑聲中帶著苦痛的淚,笑得人毛骨悚然,遍體生寒。
“老夫人,你可知道,這世上我獨獨佩服你一個。老太爺紅粉知己數不盡,內宅外室,秦樓楚館處處留情,您竟然能穩坐泰山守到今日。最可笑是明明一個眼中釘就在近前,還要裝出一副母慈子孝好模樣…………哈哈哈哈…………可笑…………可笑啊!”
“捂住她的嘴!快給我捂住她的嘴!”
景辭從未見過如此驚慌失措的老夫人,她是國公府的老祖宗,如泰山一般坐鎮家宅的巾幗英雄,幾時為了誰一句話,驚恐至此。
鄭嬤嬤並梅仙兩個得了令,一個拉扯手腳,一個拿著手帕去塞嘴,都讓大夫人擋回去,平日裏瞧著是柔柔弱弱大家閨秀,發起狠來一樣攔不住,起身來奮力一推,將梅仙推得止不住後退,哐啷一聲將桌上小花瓶帶倒,割傷了手,血流出來,足夠嚇得姑娘小姐們驚叫跺腳。
趁著這愣神的檔口,大夫人猛地衝上來,一把將婆母抓住,眼睛裏閃爍著深入骨髓的恨,銅陵一樣外凸的眼睛死死盯牢她,“人人都勸我,沒了青崋還有二少爺,誰知道我恨死了那孽種!生下來就該活活淹死,是誰!是你!是你這黑了心肝兒的老虔婆,聽著大夫一句大老爺子嗣不豐,非要將他留下!如今你看!你看他那不人不鬼的模樣,哪一日敢邁出門來見人!我佩服你,我真真服你!”
是張著嘴,露著獠牙的怪物,要剝她的皮、吃的她的肉。
老夫人嚇得大叫,枯槁無力地手推搡著她,“拉開她,快拉開她,綁住這個瘋婆娘!走——快走!”
鄭嬤嬤咬緊了後槽牙,拚了全身力氣一把將大夫人從床上甩到床下。大夫人一身素白,領也歪了,發髻也散了,珠釵跌落碎了滿地,披頭散發女鬼一般,伏趴在地上,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著老夫人,似厲鬼索命一般,哀嚎道:“扒灰的老畜生,不要臉的老虔婆,你們景家一個個的…………”她抬手,自老夫人指到景辭,“一個個都不得好死!”
“拖走!快拖走!”老夫人怒急攻心,撫著胸口幾欲倒地。景辭垂了眼,不忍看。大夫人仍在仰頭笑,淒厲刺耳的笑聲隨著她被架起拖走的身體,漸行漸遠。
這根逆反的刺被帶走,頤壽堂靜得出奇,景辭望著角落一隻白釉高足瓶,並不敢抬頭。
大約是如蘭扶著老夫人躺下休息,景辭順勢告退,出了頤壽堂的門,才敢深呼吸,喘一口大氣。
深宅府邸多少秘辛,都是髒得不能見人的鍋底,誰都沒有膽量去碰。轉個角,遇上回府奔喪的景瑜,現如今已是孫夫人,換了夫人發髻,雖哭過一回,但麵色豐潤,顯然是過得極舒心的,見著景辭便上前來握她的手,二人與往日一般坐在亭中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