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執

次日早起,春山伺候著裏裏外外都換過,今日挑一件絳紫常服,花羅錦外罩一層墨色雲香紗,舉手投足偏顯出些養尊處優的富貴雍容,與這天下第一等的奴才身份相左。

春山弓著背係好了陸焉腰間玉帶扣,垂著手站到一旁,“奴才聽白蘇姑娘說,郡主昨晚上咳了一夜,天沒亮就起來,用過藥,這會子又睡下了。”

陸焉理了理袖口,一係雲紋金線極盡奢華。臨出門吩咐春山,“請許太醫再去瞧瞧,改改方子,你仔細著點。”

“義父,還叫去碧溪閣回話麽?”

“不必,石阡,聖上新得了兩位美人,你讓李傳福擬個封號呈給聖上。”

一早便在門外候著的春和宮小太監終於得了機會,上千遞話,石阡皺著眉回稟,“義父,不知誰透的風,貴妃娘娘那也知道了新進美人的事,今早起來,正鬧著呢。於公公請您過去瞧瞧,好生勸慰娘娘。”

陸焉答:“知道了,這便去。”

從春和宮回來時已到晌午,內務府庶務繁多,西廠奏報壓滿半張桌。一說權力是最烈性的**,太監算半個男人,自不例外。研磨提筆時生殺予奪,自覺高過旁人,渾然一堵高牆平地起,捧高了他,任是什麽出身,如何殘身漏體,全憑這一支筆,一頂烏紗,都敢站在高處俯瞰眾生。

唯有回到這張金絲楠木翹頭案上方能覺著自己仍是個人,而不是門前一條亂吠的老狗。

一時入戲,抬頭已是烏金西墜,雲霞漫天的時辰。

陸焉撐著桌案起來,雙手背在身後,緩緩踱進院子裏,見蟹爪菊開得極好,便挺在香蕊深處,或是悵惘夕陽或是遙看新月,自都是凡人猜不出的心思。

“各宮都好?”

春山一貫機靈,斟酌道:“各宮都好,但郡主的病今日不見好,反倒愈發咳得厲害,太醫說這是風寒入肺,少說也得再調養個三五日,或能消咳。”

“有人來傳話沒有?”

“慈寧宮當差的小德子扒著牆頭遞了張條子,傳的是錦衣衛的話,多半是榮大人有事相求。”

而景辭窩在暖榻上,飲過一杯熱茶,身上讓錦被蓋得嚴嚴實實,生生捂出一身熱汗。忍冬搬來個小圓凳坐在景辭腳邊,正拆紙條。瞄一眼榻上人麵色,才敢開口,“禮部侍郎趙大人下了詔獄,全家獲罪,榮大人說…………不忍見趙四姑娘冰清玉潔卻淪落風塵,故來問郡主,可否請廠公大人通融通融…………”

景辭眯了眯眼,不怒反笑,放下手中暖燙燙的蓮花紋青瓷茶盞,好笑道:“還沒進榮家門呢,就叫我給他張羅妾室了?可見是一著急便忘了往日在我手裏吃的虧,光想著英雄救美了。這個趙四姑娘…………我倒依稀知道些,仿佛是在皇後娘娘千秋宴上見過,隻記得她白得很,聽說打小兒身子骨弱,常年病著。”

白蘇換了茶水,說道:“奴婢也記得,按說那位趙四姑娘一直稱病在家鮮少露麵,榮大人又如何得知,如何…………得見?”她這拉長了音才發出的“得見”二字,顯是藏了壞心。引來半夏義憤道:“可見是個裝腔作勢的狐媚子,針線女紅書畫琴技什麽都不學,盡會勾男人。郡主,這人您可千萬不能救,真讓榮大人帶回府裏,往後還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煩事。”

“得啦,都以為我有通天的本領,錦衣衛同東廠協辦的案子,背後還有宮裏的大紅人推一把,我能做什麽?”手指捏起來杯蓋,撥了撥碗裏碧綠澄澈的水,輕笑道,“忍冬,你去傳句話,讓榮大人進一千兩銀子來,交八百兩給春山,請他去牢裏看看,這位趙四姑娘缺了什麽短了什麽都給補上。若是想換個寬敞的地方住,也騰給她。另二百兩你們四個領了,存著當嫁妝。”

忍冬謹慎些,“這…………若是那趙四姑娘往後同榮大人說起來,怕是不好…………”

景辭道:“他存了心要當英雄,我若不乘機訛上一筆,反倒顯得我不盡心,再而說,這官場上的齟齬豈能樣樣都擺在明麵上,這點榮大人比我清楚。你們也別覺得不好意思,訛他便訛他了,就是欺負他傻,活該。”

惻惻然感歎,“連西廠指明要辦的人都敢伸手來沾,可見世間情愛害人不淺,多少癡男怨女,多少十文錢一本的話本子,都從這兒來。”

說笑一會,桂心挑了簾子進來道:“郡主,陸大人來了。”

巧的很,桂心的話剛落,她便咳起來,咳得胸腔都在震,半夏同忍冬一個拍背一個端茶,折騰個老半天才喘上一口氣,景辭憋紅了臉,撫著胸口說:“老天爺可真是耳聰目明,半點壞事不讓做。”

“郡主要做大事,也等先養好了身子再說。”白如玉、明如鏡、聲如罄是陸焉,“季太醫,診脈吧。”

話音將落,自他身後繞出一位鶴發雞皮老大夫——太醫院掌院季敏,老人家上了年紀鮮少出診,若出診必是聖駕鳳體違和,今日來診她的脈,也不知她與陸焉,誰的麵子夠大。

季敏道需換一副方子再吃上個三五日試試。滑不留手,從來不把話說滿。

半夏遇見陸焉,活像老鼠見了貓,忙不迭跟著白蘇出去抓藥,忍冬也退到院子裏去,反倒是春山守得近些,倒讓人懷疑起這究竟是誰的院子。偏有人反客為主,揚起白狐皮領子披風裹緊了她,問道:“郡主今日可是遇上什麽為難事,不妨說給臣聽,微臣必當盡心竭力為郡主分憂。”

“陸大人,你身上可真香,都是春和宮那股味兒。”他彎著腰,胸口一隻騰雲仙鶴就在近前,她十指纖纖,勾住他襟口蝴蝶扣,曼聲道:“紐扣兒,湊就的姻緣好。你搭上我,我搭上你,兩下摟得堅牢,生成一對相依靠。係定同心結,綰下刎頸交。一會兒分開也,一會兒又攏民了。”

向前拉,兩人靠的太近,望見他眼似寒潭眉如峰,挺拔鼻梁將將要撞上她的臉,就這一刻,又猛地推開他,“你熏著我了。”

陸焉道:“郡主鎮日裏都讀得什麽書,念得什麽詞,盡是些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景辭道:“我讀的什麽書,用不著你來管。總好過你在春和宮,幹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事。”

陸焉沉默不語,隻抿著唇,麵上仍是一副波瀾不驚模樣,誰曉得心裏掀多大風浪,他入宮來學的頭一件事就是打落牙齒活血吞。

話說得急了,一股氣竄上喉頭,她猛地咳嗽起來,到最後撕心裂肺的半個身子趴在小幾上,陸焉在一旁冷冷看著,不多言亦不上前,忍冬幾次要進來都被春山攔在門口,兩人大眼瞪小眼隔空交鋒。

等了大約半柱香時間,景辭才順了氣,手撐著額頭——她咳得腦仁疼。“陸大人自去吧,橫豎我不會為著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向大人開口。宮裏滿是西廠耳目,哪有什麽能瞞得過廠公大人您呢?至於我的病…………嗬——這吃的什麽藥,進的什麽湯,乃至熏的什麽香,想來陸大人比我的丫鬟都清楚,何必折騰季太醫多跑一趟。”

陸焉像個木頭人似的,抬頭淡淡瞧上一眼,隨即說:“夜深了,郡主早些休息,微臣告退。”語畢提步便走,行到院中,忽而聽見身後一聲脆響,像是瓷器落地,碎了個痛快。那窗上微光融融,透著個瘦削的影,連著一陣咳嗽,窗上剪影越壓越低,陸焉腳底皂靴稍有回轉,堪堪讓裏頭一句“混賬王八蛋”擰了回來,頭也不回地出了院門,披風在夜幕裏撐滿了秋風,步子快得讓春山著急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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