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捷報
他待她,依然是溫溫和和舊模樣,然而這一回卻再看不著笑臉相迎的汝寧郡主,景辭冷冰冰同陸焉一個模樣,見他來,隻略微抬一抬眼,掃過他喘息不定的慌亂,淡淡道:“我要做什麽,榮二爺沒看明白?”
偏了偏頭對城門口牽馬拿人的禁衛沉聲道:“愣著幹什麽?開棺!”
“慢著!”榮靖出聲阻止,這一時永平侯府的人馬也已至承安門前,再過半個時辰便要關城門,永平侯府心急,景辭亦然。
她環視一圈,永平侯府來了約莫二十人,個個訓練有素,應是府上養著的賓客。想來永平侯為了對付她,也下了不少功夫。
一夾馬肚,她的白蹄烏向前欺近了,敵手一般帶著殺意壓到他眼前,他竟被這眼神壓得說不出話來,聽她半眯著眼問:“榮二爺要來攔我?”
“不,並非如此。”
“那是為何?”她一句比一句緊逼,一個眼蜂掃過來,仿佛要剜下他一塊肉。
侯府賓客已圍攏來,將東宮禁衛與景辭鎖在半弧裏,承安門若真要打起來,她與永平侯府都擔不起這責,但他們越是阻攔,她便越加確定了棺木裏必有蹊蹺,人命關天,不得不博。
“榮二爺若不讓,那景辭也隻好得罪了,明日慈寧宮再與榮二爺分辨!”一扯韁繩就要繞開榮靖往前去。
榮靖伸長手臂攔在她身前,“郡主且慢。雖是鄭主事府上車馬,但到底與永平侯府沾請帶故,棺木裏躺著的是侯府老仆,服侍了侯府一輩子,故實不忍心叫人曝屍日下,還望郡主體諒。”
聽完他這番說辭,景辭隻差笑出聲來,“是誰交代你來承安門?永平侯?還是榮二爺自己個兒著急?”
他不答,她輕笑,“看來定風湖裏救人不過一場好戲,榮二爺,佩服佩服。”
榮靖遲疑,“小滿,回頭是岸。”
“看來榮二爺今次無論如何是不會讓了?”
他不語,眼神堅定。她便笑,“我自出了國公府便再沒有回頭一說,今日你讓也得讓,不讓也得讓。榮二爺若打算把性命交代在這兒,就盡管來。”她從馬鞍一旁的牛皮袋子裏抽出一把精巧瑰麗的佛郎機火槍,因兩人離得近,槍口正對上榮靖眉心,周遭眾人驚得倒抽一口冷氣,眼睜睜看她端一柄二斤有餘的火槍,手扣扳機,穩穩當當對準他。
“榮二爺聽清楚,我不信什麽神佛,也不聽什麽道理,留著你的天地綱常人間善惡說給你的趙四姑娘聽,我今日打定主意踩著你永平侯府二十幾人的屍體過去,但凡留著一口氣在,也要拆了那黑漆漆破棺木,分辨分辨,裏頭是你病死的老仆,還是永平侯處心積慮要趕盡殺絕的忠臣良將!”
眼風一掃,對呆愣愣看著的侯府賓客道:“想動手的盡管來,你們誰敢動一下,我立時要了他的命!”
承安門前靜悄悄,沒人敢動,景辭同城門口紅衣禁衛道:“愣著幹什麽,拆棺木!”
“是!”這女兒家氣勢竟高過殺人如麻錦衣衛,一個個都醒過神來,似飲過鹿血,頭腦發昏。
雁翅刀插*進棺蓋,三寸長的釘子撬起來,“屍首”見了光,滿身血腥,哪裏是病死?景辭已顧不上榮靖了,打馬上前,瞧見一片殘破的衣擺便讓揪住了心,利落地翻身下馬,衝到棺木前,一張在熟悉不過的臉藏在血汙下麵,身上的衣衫已被黑紅的血染得辨不出顏色,他靜靜的睡著,睫毛卷曲而纖長,在麵頰上投下長長的影,一對鐵鉤穿過了琵琶骨,沉重的鐵索壓在他身上,她不能動彈,想要伸手觸碰他的臉,卻突然間失去這勇氣,隻能輕而又輕地喚一聲:“陸焉——”
沒有回應。
她轉過身高喊:“春山!把大夫領過來!人呢?傻站著做什麽,馬車拉過來,回提督府!”承安門前惟剩這一絲女聲回蕩,仿佛扯破了喉嚨,聲嘶力竭。
榮靖看著她,眼睜睜看著,看她冷笑、肅殺、膽怯、焦急,他似乎什麽都不能做,眼睜睜看她來,再眼睜睜看她去,從頭至尾,哪有他半分餘地。
她心底眼中,分明沒有他的席位。
提督府關門落鎖,老大夫洗淨手要拆他琵琶骨上鐵鉤,白蘇半夏守在一旁幫手。景辭一眼也不敢多看,同春山一並站在門前,迎著風將眼淚都吹幹,癡癡傻傻沉默著一語不發。春山原本坐在廊下捂著臉哭,聽見裏頭有了細微聲響,忙不迭爬起來,裏裏外外洗幹淨了,蹭到窗前,“讓小的來,小的伺候慣了的,不敢勞煩白蘇姐姐。”一剪刀下去,緞麵衣裳撕啦啦裂開,剝出個過於蒼白的上半身。
可惜鐵鉤毀了一身皮囊,肩胛上裂痕斑斑,皮肉綻裂,讓人不忍多看。
大夫下麻沸散,裏頭人就連輕微的呻*吟也聽不著了,景辭心裏頭害怕到了極點,赤紅的披風攥在手裏,往前一步又退後一步,踟躕之間不知何去何從。
老大夫深吸一口氣,手握在鐵鉤上,轉過頭對白蘇交代:“姑娘可看好了,這鉤子一出來,就將這帖金創藥按緊在傷口上。”
白蘇點頭,鎮定異常,“大夫盡管放心。”
景辭在門外聽著,心就要從喉嚨裏竄出來。
該來的始終要來,老大夫最擅外傷,穩而快,鐵鉤一拔,連帶著陸焉身子向上又跌下,白蘇一帖金創藥下去,景辭隻聽見嗚咽一聲,散了散了,她進門,梧桐也端著藥進門,喊一聲,“姑娘小心。”險些將一整碗藥灑在她石榴紅六幅裙上。她急急向後退,望著幾個丫頭床前忙碌,自己反倒成了無用之人,隻能頂著一雙兔子似的紅眼睛,癡癡地看。
大夫說晚些時候必定有高熱,但熬過這一晚好生將養便無大礙。景辭為多想,從手腕上退下一隻碧綠通透的翡翠鐲子便要塞給大夫,老人家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這般貴重,老夫受不起。”
景辭道:“受得起,這點東西不算什麽,煩勞您多留些時日,將他身上的傷照看好,我這必有重謝。”
梧桐便領著老大夫去廂房歇息,春山出來說:“小的鬥膽,請郡主同幾位姐姐先用飯,待小的給義父換過衣裳再去伺候。”
她心裏頭七上八下,沒有丁點兒胃口,經不住白蘇勸進,才嚐了幾口湯。不多時梧桐來回話:“姑娘,方才大人進過藥,醒了片刻,吩咐春山公公進宮麵聖,沒說幾句便睡了,看來是極穩當的,過幾日就要大好。”
景辭手裏捏著一隻白釉小勺,呐呐道:“人醒了?”
梧桐點頭,“這會子又睡了,前門說國公府來人了,要領姑娘回府去。”
景辭低頭看著碗裏噴香四溢的白玉雞湯,聲線沉穩卻堅定,“不回,等他醒來我自然回府請罪。”
再看桌邊為她布菜的白蘇半夏,念起在提督府打點車馬的桂心,輕聲道:“你們幾個都是國公府的家生子,改日我回去,你們幾個不必跟著,現在提督府住下,等事情過去,我自然差人領你們進宮。”
半夏撲通一聲跪下,她眼淚來得快,這下就哭起來,扒著圓桌邊沿,邊哭邊說:“奴婢往後一定好好幹活,絕不再多嘴了,姑娘可千萬別不要奴婢,若不然,奴婢就真的隻有死路一條了…………”
“你們若真跟著我回去,才是死路一條。”她轉過身正對跪地的半夏,坦言道:“我闖了這樣大的禍,父親必是要教訓的,頭一個就要開發了你們。若隻有我一個,父親看在母親的份上,也不會罰得如何厲害,至多是跪跪祠堂少吃幾頓飯罷了。別總讓我帶累了你們,平白無故的讓拖出去打板子,女兒家麵皮薄,往後還要如何做人?聽我的,先在提督府住上個三五天,往後的事情往後再說。”
半夏哭喪著一張臉,不聽勸,“那怎麽行!總不能讓姑娘一個人回去受罰,姑娘放心,奴婢皮厚,經得起板子。指不定二老爺先打了奴婢,消了氣,便不罰姑娘了。”
景辭讓她這幾句孩子氣的話帶紅了眼,頓了頓才說:“你這傻丫頭,快別說了,再說下去咱們還沒挨罰呢,就先哭成一團了。權宜之計,先過了這道坎兒,往後有你的活兒呢。白蘇,拉她起來。”
白蘇依言扶起半夏,“姑娘既已拿了主意,奴婢便都聽姑娘吩咐。但請姑娘自己保重,勿要逞一時之氣。二老爺心疼姑娘,多說幾句軟和話也就過去了。”
“你放心,我曉得分寸。”
花廳外,梧桐聽了小丫鬟回話,上前來說:“姑娘,大人醒了,正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