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梧桐
晌午,陸焉到宮中點卯即回,進屋時景辭已醒,仍窩在床上與梧桐說話。午後的日光如碎金,星星點點從窗口灑落屋內。她半趴在床,背上還蓋著厚重的錦被,一隻手撐著側臉,長長的烏黑的發都撥到一側,忽然間轉過頭看他,眼角彎彎似新月,帶著初春的溫柔婉轉,一刹那將這淒然灰暗的光景點亮,周遭桌椅家私都描上金線,閃閃發光。他心上灌一壇子蜜,甜得止不住笑。扯了披風走到她窗前,對著一張如花笑靨,欲語已忘言。
“我記得提督大人答應過,要守著我來著,怎麽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可見是個壞透了的,半點信用不講。”她聲音雖還啞著,但精神不錯,顯然已無礙了。
他胸中一顆石頭落地,話語亦輕鬆起來。“臣失信,罪該萬死,臣給郡主磕頭認錯好不好?”
“也不必你磕頭認錯,罰你伺候本郡主起身梳洗,用午飯即可。”她擺擺手,歪著頭想了一想才說,“可悶著我了,骨頭裏長了草,是該活動活動。”
“郡主慈悲,臣必用心服侍。”陸焉扶著她起來,梧桐與桑椹已備好了衣裳鞋襪,無一不是她的尺寸,隻不過式樣顏色她都沒有印象,顯然不是從府裏帶來。
他蹲下*身子,握住她一隻光潔的小腳將襪子套上。繡鞋也是嶄新的,芙蓉花上鑲著細小的紅寶石珠子,一身的富貴從腳起。
景辭問:“這裙子好看,隻是從沒見過,是我的不是?”
陸焉道:“都是照著郡主的身量裁出來的衣服,還能是誰的?年年內務府給郡主製衣裳,我這留了幾件剩餘,不想今日用上了。”
不必梧桐幫手,他自將對襟短襖與馬麵裙抖開來服侍她一一係上,繡鞋是寶石,腰帶上嵌玉,她這一身穿出門,即便是在富貴人堆裏都明晃晃的紮眼。再要給她梳頭,她卻偏頭一躲,“可別再這麽正正經經的了,我想著也起不了多久,過一陣還得回床上養著,釵呀花呀都省了,就給我編個辮子,能在院子裏露臉就成。”
他應一聲好,一雙再好看不過的手,在她烏黑濃密的長發中穿梭翻折,鬆鬆編出一條長辮,簡單清爽。
景辭對著鏡子左右照了照,滿意地向後摸著長辮,一會兒又撇嘴,“好厲害的手上功夫,可見在春和宮曆練不少。”
他抿著唇笑,再在她發辮一側簪上一簇粉嫩桃花,對著鏡子裏明媚鮮活的美人說:“桃花開了,就像小滿。”
她不同意,“我哪兒像桃花,嬌嬌弱弱才開幾日,我是月月紅,這一月錯過了,下一月還有,春夏秋冬,哪一季少得了我?”
“至於你嘛…………”她轉過身來,看著他,“就是我養的那一株夜曇。”
“噢?此話怎說?”他挑眉,饒有興致。
景辭道:“要對你千萬分的好,才可舍下臉來開花,一句話說錯,立馬縮回去,給你一張冷冰冰的臉,凍死個人。”
他捏她鼻尖,“油嘴滑舌。”
她對道:“你才巧舌如簧。”
陸焉總結:“可見都不是好東西。”
“你是東西呢,我不是——什麽呀,我是好人,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她同他歪纏,他便陪著,點頭說:“好好好,郡主有千好萬好,是臣愚鈍,未能樣樣悟到。這廂該吃飯了,郡主去是不去?”
她搖頭賴皮,朝他伸手,“不我臥病著呢,邁不動腿,要抱。”
他感慨,“可真是個嬌氣包。”手臂穿過她膝彎,另一隻手攬住後背,熟稔地將人抱在懷裏,往花廳去。
景辭在他臂彎裏笑得燦爛,誇他:“真是一匹千裏駒。”
陸焉回道:“願為郡主做牛做馬,服侍終生。”
因景辭尚在病中,桌上飯食都以清淡為主,吃得人懨懨的打不起精神。陸焉隻差把清湯喂到她嘴裏來,她卻突然念叨起來想吃羊肉,好說歹說留一隻全羊往後再吃,她念著羊肉爐勉強灌了半碗粥,半籠湯包。
飯後,陸焉陪著她在院中散步。她忽而想起昨日,拉一拉陸焉的袖口說:“當時那人死拖著我不撒手,我一著急拔了簪子往他臉上身上紮了好幾下,見血了。你要找人,便尋著臉上有傷的查問。”
他眼前閃過餘九蓮那張完好無損的臉,皺了眉,到底是錯過一步,麵上仍應著她說:“臣記下了。”
景辭絮絮叨叨繼續道:“可見這世上的事都有定數,若不是我被夫人冤枉趕去別莊,也學不了泅水,若不是我會泅水,昨日便要死在湖底……你捏我手做什麽?”她回過身來,睜大了眼睛看他。
他隻是聽不得一個死字,拱手就要請罪,她卻抓了他的手往前,“又要來說臣罪該萬死,郡主恕罪,好了好了,我都替你說了,也恕你無罪,陸大人就少在這些事情上費口舌了。怎麽?又要謝我?不必不必,我忙著呢,懶得跟你一來二去的周旋。”
陸焉笑:“臣一個字沒說。”
景辭道:“你還嫌我聒噪不成?”
陸焉稍稍低頭,捏了她的手在掌心握緊,“郡主說什麽,臣都聽著。”
“我想起來了——”她在一株蘭草處停下,蹙眉審視他,“永平侯是不是往你府裏頭塞了個斷文識字知書達理的姑娘?給你做妻還做妾?你是內侍臣呀,怎麽跟公侯王子似的一身的桃花債!難道你還想學那些個老太監,鶯鶯燕燕整一屋子?”
他長歎一聲,牽了景辭的手,踱步往前。“郡主認為,臣是那樣的人?”
景辭大病初愈,氣焰不足,說得幾句便弱了,“那倒不是。”
陸焉將她散落的發勾到耳後,解釋道:“前些日子同榮二鬧了那麽一出,眼下永平侯送人來,著實不好退回去再打永平侯府的臉。人留下也就是給個院子養起來,過些時日再給她找個出路,也不好耽誤清白姑娘家。”
“橫豎永平侯不是什麽好東西。”
“小滿說得對。”他忍不住笑,“永平侯一家子可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還不忘叮嚀他,“你以後少跟他來往。”
他輕輕捏一捏她手背,笑著點頭:“好,都聽小滿的。”
景辭鄭重道:“半夏說宮裏的老太監都沒一個好東西,暗地裏胡搞瞎搞的,你千萬別學他們,不然我可不要你了。”
他冷笑,“看來郡主身邊的人,是真該整治整治。”
景辭懶得同他吵嘴,遠遠看見一顆參天梧桐,樹幹直而淨,旁支斜莖鮮少,如一柄利劍懸在中庭。她仰著頭,望不到樹頂,“這梧桐長得真好,好些年歲了吧。”
陸焉站在他身後,沉吟道:“確有些年歲。”
“我記得這宅子早年間就有了,或是原先的主人家種下。隻不過樹已盛年,舊主卻不知流落何處,倒讓人沒來由傷感起來。”她上前,伸手扶住樹幹,緩緩吟道,“鳳皇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陸焉喝著她的音,一同接下句,“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恰有一聲鳥鳴,鳳棲梧桐,似真似假似夢似幻。
她立身梧桐樹下,單影寥落,細細說:“說到梧桐,有一闕詞是極好的。梧桐落,蓼花秋。煙初冷,雨才收,蕭條風物正堪愁。人去後,多少恨,在心頭。”
陸焉自然而然地接口道:“燕鴻遠,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鉤,笙歌散,魂夢斷,倚高樓。”
他抬頭,望向層層疊疊梧桐葉,仿佛望著*折折多舛人生,沒盡頭也沒停斷。葉落葉生,都是命。
當年梧桐種下時,故人皆在,而今梧桐已亭亭如蓋,故人卻不知流向何方。
天涯海角,黃泉碧落,死生不複相見。
留下的隻有一闕歌一曲詞,咀嚼在口中,方能憶起在母親膝頭,咿呀學語的日子。
“陸焉…………”她遲疑著喚醒了他,“你怎麽了?”
他連忙偏過頭去,“無礙,風吹了眼。”
“那我再不說這樹了。”
他再回身來,又是一臉雲淡風輕,還能同她玩笑,“郡主想什麽呢,風大而已,與一棵樹有何幹係,別冤枉了它,來年不長葉子,夏天裏沒地方避日頭。”
她拽一拽他墨綠色袖口,小心試探,“那咱們回去吧,院子都讓逛完了,也沒什麽新鮮。”
陸焉頷首,“郡主還沒好全,是不該散這麽久,萬一再吹病了怎麽好。”便領著她往回走。
景辭終是沒能忍住,回過頭遠遠再望梧桐樹一眼,並沒看出端倪,怎知道對一句詩他便落寞至此。
隻是那一年,年號還未改為“乾元”,梧桐樹還不過屋簷高,小孩子能一把抱住的樹幹搖搖晃晃,好些人都覺著這梧桐養不活,誰又知道這梧桐的年輪遠遠多過他的命。
歎一句,唱一曲,悲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