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

景辭在湖底結了冰,撈上來便開始從裏到外發熱。陸焉尋了最近的一間屋子進去,顧不上叫丫鬟來伺候,親手將她裏裏外外撥了個幹淨,白花花赤條條如新生兒,隻不過從嘴唇到腳趾都讓凍得通紅,明明冷得像屋簷上的冰淩子,她卻覺著皮下滾燙滾燙發燒發熱,仿佛讓人架在火上烤,翻來覆去沒有一處安逸。

頭發也滴著水,被陸焉拆散了發髻,纏上他外袍擱在枕邊,她被他囫圇塞進兩床厚厚的棉被裏,包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他適才停下手來,衝著門外大喊,“人呢?都死了不是!生火!叫大夫!窗戶都關上,炭火燒起來,地龍呢?都活膩歪了不是!”

春山一早去找大夫,石阡在外頭回話,“義父,永平侯府家的管事來問,可有什麽缺了短了的,聽義父吩咐,這就送過來。”

聽得屋內一聲冷哼,陸焉道:“旁的不缺,隻缺他這條狗命。當差辦事不用心,還留著做什麽?連著今日看管做事的下人一並填進湖裏,省得還要你們動手。”

管事嚇得膝蓋打跌,眼皮翻白,爛泥似的癱在地上哭哭啼啼求饒,陸焉懶得多聽,讓石阡將人拖出去交給永平侯自己處置。

他心如火焚,一刻鍾催了三四趟,都說大夫在路上,立馬就到。眼看她血色全無的麵龐,分毫尋不出平日嬌憨,長長的睫毛上結了霜,好似個冰凍了的人。他心中猛然一酸,在炭火上烤熱了的手伸進被子裏,探一探她依然捂不暖的小腳,搓揉著腳趾放進懷裏,冷得人雞皮疙瘩四起,但他卻隻憂心她,望住她。低沉而又喑啞的聲線,陪著千萬分小心,唯恐驚擾了她。陸焉喚:“小滿,小滿,應我一聲。”

景辭的眼皮動一動,他的心就懸起來,高高掛在半空,飄來蕩去沒個著落。

她睜開眼,他的心便落地。她張開口想要說話,無奈發不出音節,隻聽見嗯嗯兩聲,細微得仿佛被悶在被子裏。但他了然,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似握住失而複得的寶貝,將她纖細蒼白的指尖一個個掃過唇瓣,他忘乎所以,在她指間呢喃,“小滿,小滿…………”再貼近卻又不敢,隻能這樣不遠不近不親不疏地念著她的乳名,一個音一個音拚出一個旖旎萬千的夢。

她呢喃:“陸焉…………”

“嗯?”他抬眼,眉峰上挑,望住身前秋水漫溢的眼眸。

“真是凍死人了,我這輩子還沒有這樣冷過,冷的人就要死了一樣。”她嬌嬌的,帶著哭腔,語調起伏中將他一顆心來來去去揉搡,又是酸,又是澀,隻在她軟軟的尾音上討到一絲絲甜。

他隔著厚重的棉被抱緊了她,“不怕,我守著小滿。明日就將這湖用砂石填了,再不必怕它。”

她強撐著衝他彎一彎嘴角,露出個疲憊不堪的笑容來,“你好大的脾氣呀,原也不是這湖作怪,是裏頭有鬼呢,抓了我的腳湖底拽,要不是我厲害,可真要死在永平侯府了。”

陸焉道:“我本在前院說話,聽見後頭一陣亂,打聽是你落水才趕來,可惜晚了一步,隻看見你的扇子,見不著人影。好在小滿英雄蓋世,那賊人才未能得逞。”心裏想的卻是,要將那人拿住了千刀萬剮,淩遲處死才解恨,卻又怕說出口嚇住了她,便隻在腦中盤算。

景辭問:“文修哥哥呢?”

陸焉答得簡短鏗鏘,“沒死。”再伸手替她掖好了被角,一絲風都透不進,“先顧著自己吧,隻怕風寒入體,你哪裏抵得住?”

景辭強打精神同他說過三兩句,便聽石阡在門外喊:“義父,半夏同白蘇二位姑娘求見。”

陸焉將懷裏的小腳裹進被子裏,再理好了衣襟,“進來吧。”

這兩人手裏都提的滿滿當當,半夏一進來就要往床上撲,被陸焉一個眼神嚇回去,再多的眼淚也老老實實往肚子裏咽,話語都輕軟起來,怯怯地問:“郡主好些沒有?奴婢拿了衣裳鞋襪來給郡主換上。”

陸焉遞給白蘇一個警告目光,起身坐到廳中太師椅上去。

半夏的眼淚到底還是沒能忍住,憋著聲響,一麵忙活穿衣一麵抽噎道:“可苦了郡主,遭了這樣大的罪,奴婢死上一萬次都不夠。”

“好了好了,還沒哭夠呢!想死回去有的是法子,別說太後跟前,隻怕老夫人那一關就難過。”白蘇扶著景辭,將藕荷色並蒂蓮肚兜係上,內衣褲都是府裏帶來的,石榴紅的短襖掐著玄色短絨毛,瞧著就暖和。櫻草色的馬麵裙鮮亮,更襯得膚白如脂,隻不見血色,顯得蒼白病態。

景辭仍躺進被子裏,安慰半夏,“好了好了,別哭了,回頭我跟祖母求求情,本也不是你們的錯…………”話還未說完,有人撂了茶杯,碰得桌麵一響,半夏唬得一個激靈打直背,又怕又不敢回頭,眼珠子轉了一圈不知該看哪裏才好。那閻王發話,“換好了衣裳就滾,廢人留著有什麽用處,不如跟著永平侯府的人一並填湖。”

半夏給嚇得站不起身,哆哆嗦嗦拉住白蘇,跌跌撞撞逃也似的躥出去。

留著景辭領口上一排蝴蝶扣仍散著,露出一段光潔的鎖骨。

她怨他,“你怎的凶成這樣,嚇死個人。”

陸焉鼻子裏哼氣,走近來悉心將她剩下的盤扣一一扣上,大拇指拂過她麵龐,眼睛裏卻帶著殺意,“沒用的人,留著做什麽。”

景辭不答應,“不許,就不許你在我跟前凶。”

他笑,拿了巾帕來為她擦頭發,“嗬——這天底下誰都不如郡主管的寬。”

“反正就是不許,你一皺眉我就害怕。”

他的十指穿過她烏黑冰冷的發,他唇角輕勾,眼底眉梢撥弄春*色,歎息著換了語調,“好,臣聽郡主的。”

聽的人心都要酥上一酥。

外間一陣嘈雜,有人旋風一樣進來,石阡也沒敢攔,叫嚷著“小滿小滿”不管不顧就要闖進臥室來。陸焉一抬手扯了床帳,將景辭床上風光遮個透底。那人衝動上前,被他一條手臂攔在半路,“三少爺留步,男女大防,規矩禮法不可廢。”

景彥自然不服,要將他掀開了去瞧景辭,“你讓開!我們家的事情哪輪得到你來管!”

陸焉一步不退,“祖宗的規矩人人都得守,三少爺不為自己,也應當為郡主的閨譽著想。男女七歲不同席,沒得兄弟姊妹成年,還不講禮法,臥室寢居想進就進。”

景彥一抬胸脯,同他對上,“爺就進了,怎麽地?”

這就要鬥起來。

未想等來裏頭一聲呼喚,“青岩,別鬧。”

短短一句話,聽得景彥心中一陣委屈,平日裏同人爭執,即便是他有錯,景辭也隻是背後教訓,哪有當麵就這般喝住他,分明是偏袒。他瞪著陸焉,眼睛裏冒火,“我就是來問一句,你有事沒事,沒事咱們回府,再不來永平侯這破地方。”

答話的人卻不是景辭,陸焉看一眼遮的密密實實的幔帳,慢悠悠道:“三少爺若著急,可先回府裏去,郡主的起居本督來照顧,如有不滿,可請二老爺或是老夫人來問,本督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小滿不回府,跟著你算什麽意思?”

景辭為難,“青岩,你先回去好不好?我這實在難受,沒精神爭下去。”

景彥道:“我都是好心,怎就變成我的錯處了?”

春山一溜小跑奔進來,氣喘籲籲,“義父,大夫來了。”

陸焉伸手,向景彥一讓,引了大夫來床前,挑開幔帳隻露出一段細白皓腕,腕上皮膚淨白,透出青紫色血管枝枝蔓蔓。老大夫時不時捋胡須,磕磕巴巴說上半天,大意是寒氣入體,開一副方子先吃著。但景辭已經開始一陣陣打寒噤,額頭熱的滾燙,昏昏沉沉要睡。

陸焉罵一句庸醫,指派春山去胡太醫府上請人,再讓石阡準備車馬。自取了景辭備用的暗花緞麵鑲邊翻毛鬥篷將人罩住,頭靠著肩,橫抱在懷裏,急匆匆向外走,留景彥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腳下踹翻了圓凳,都怪永平侯!

他走時天色已暗。

永平侯後院小佛堂內,白日裏不點燈,全然黑漆漆一片。

那狐狸精、水鬼,此刻幻化成俊俏兒郎,他頭戴巾帽,身穿褐色斕衫,慵慵懶懶與美須公永平侯同坐,倒一杯葡萄美酒自斟自飲,那有什麽進退禮法可言。

舌頭舔一舔嘴角,妖氣森森,“侯爺瞧見沒有,那可是心肝兒眼珠子,旁人碰都碰不得的心上人。咱們權傾朝野的西廠督主,這不是一樣有軟肋?嘖嘖…………隻可惜是個太監,看上的卻是侯爺的兒媳婦兒,這…………不過倒也無妨,橫豎是個沒根的東西,壞不了郡主貞潔。”

永平侯並不飲酒,立身在薄透窗棱下,冬日的光從他額角射向地麵,風中的粉塵纖毫畢現,他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前有魏忠賢為禍朝綱,後有他陸焉,殘害忠良,不殺不足以雪恨。”

餘九蓮歪嘴笑道:“侯爺英明,白蓮教教眾願為侯爺馬首是瞻。”

再舉杯,各自會意。

作者有話要說:啊啊啊啊啊啊,寫得好慢好慢啊~~~~~~~~~~~~~~~~~

簡直想要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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